雅盗
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得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
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桠,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之感!
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起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房围了个严实。
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
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几步。
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
“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
“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
“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
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着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画,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
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为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
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
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胸前。
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大门。
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而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愤愤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
赵仲飞前一步,捡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的消失在夜色里……
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读画——读那幅《灞桥风雪图》。
据说,赵仲常常读得泪流满面……
女 匪
民国十几年的时候,豫东一带活跃着一支女匪。队伍里多是穷苦出身的姑娘,而匪首却是位大家闺秀。至于这位小姐是如何沦入匪道的,已无从考究。她们杀富济贫,不骚扰百姓。打舍绑票,也多是有钱人家。
女匪绑票不同男匪,她们大多是“文绑”,极少动枪动刀。先派一位精明伶俐的女匪徒,化妆一番,潜入富豪之家当女仆,混上半年仨月,看熟了道儿,定下日期,等外围接应一到,便轻而易举地抱走了人家的孩子。然后托中人送书一封,好让主家准备钱财。
这一年秋天,她们又抱了陈州一富商之家的独生子。那富商是城里的首富,已娶了七房姨太太,方生下这一后嗣。七夫人很有学识,见娇儿被绑,悲痛欲绝,几经思索,便给女匪首写了一封信:
我愿意长跪在您面前哀求,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把孩子安全地还给我,免除我的痛苦。我以一个母亲和你同属女性的身份,请你三思你所做的事对我全家造成的伤害。我要回孩子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来换回我的儿子,请你告诉我你的条件。
女匪首看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很是欣赏,一时来了兴致,便回信一封:
我不愿跪在任何人的面前,我也不愿别人跪在我的面前。我只请求你看在上帝的面上,把我所需要的东西安全地送给我,免除我的人生之苦。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请你理解你我命运的不同!一哲人说:谁都希望不跟着命运走,到头来,命运却又主宰着那么多人!由于命运之神把我推上了匪道,因而我需要生存和向一切富人报复的愿望比要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强烈!我愿意为你保全你的儿子,请你拿出三千大洋来,于本月×日在我随时通知你的地点换回你的儿子!为保险起见,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夫人接到女匪首的信,颇为惊讶!她万没想到女匪首竟也如此知书识礼,文采照人!她产生了见见那才女的心情,当下准备三千大洋,等到匪首的通知,亲自坐船去了城东的芦苇荡里。
女匪首并不失约,等观察四下无动静后,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一只小船上。大红斗篷,迎风招展,于碧绿的青纱帐中,犹如一朵硕大的红牡丹,映衬出眉目的秀丽和端庄。七夫人惊愕片刻,才发现那个曾在她府上当过丫环的女匪正逗着她的孩子玩儿,她那颗悬挂的心才落了下来,忙让人亮出大洋,让女匪首过钱。女匪首笑笑,打出一声呼哨,芦苇荡里旋即窜出一叶小舟,上面有女匪二,各佩枪刀,接过大洋过了数,又箭般地驰进芦苇荡的深处,淹没在一望无际的绿色里。这时候,只见女匪打了一下手势两船靠拢。那女匪递过孩子,交给夫人。可万没想到,孩子竟不愿找他的生身母亲,又哭又嚎,紧紧地搂抱住了女匪的肩头。
夫人惊诧万分,痛心地流下了泪水,对女匪说:“万没想到,你们首先绑走了孩子的灵魂,令我颤栗!”
女匪首大笑,说:“孩子毕竟是孩子,每一个女人向他施舍母爱,他都将会得到温暖!尊敬的夫人,这些是用金钱买不到的!常言说:生身没有养身重!你想过没有,当你抱走你儿子的时候,我的这位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夫人抬起头,那女匪正在伤心地抹眼泪,好似有着和她同样的悲哀!
夫人感动了,对女匪首央求:“让这位妹子还回我府当丫环吧?”
女匪首望了夫人一眼,说:“由于她已暴露了身份,我认为不太合适!你若想让你的儿子乐乐地回去,夺回那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上几日!”
七夫人秀眉紧蹙,迟疑片刻,毅然上了匪首的小舟……
小镇人物代表:刘邦宪
刘邦宪很瘦,外号“老干”,是那种皮包骨头埋在粮食堆里也吃不胖的人物。
刘邦宪旧社会在西北军里当过传令兵,至今还有走路着急的毛病。几个人一同走路,他总是比别人快许多。相书上称这种人为“急慌命”,一辈子为生活奔波,没什么福气。仿佛是印证相书秘言正确似的,刘邦宪从小失去父亲,随母亲嫁到颍河镇,人称他为“带肚子”。19岁那年当兵,在军队里混了七八年,回来才同一个瘸女人结了婚。那女人为他生了一男一女,不料在刘邦宪60岁那一年,儿子死了老伴儿也死了。好在他的女儿嫁给了镇里的一个后生,他才有了依靠。
过去,我家和刘邦宪家是一个生产队。文化大革命中,我常替父亲给队上看红薯。那年月生产队里的红薯很金贵,用窖藏了,为的是开春育红薯苗儿。所以挑选看护人员时,很慎重,最后就挑上了我爹和刘邦宪。红薯窖一般都是挖在离村子不远的田野间,搭的有窝棚。刘邦宪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地去。我走到的时候,他已在门口抽烟。等我铺好被子,他才弓腰钻进窝棚睡觉。有时候高兴了,他就给我讲西北军的事,唱上几段京剧。他最拿手的是马连良的《甘露寺》,把马派唱腔学得惟妙惟肖。他说他见过马连良,当年马连良去西北军慰问,他抬着汽灯随着戏班子半月有余。他说他还见过别的什么名伶,说完了又给我唱了一段“一马离了西凉界”,只可惜还未等他唱完,我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不想到了清理阶级队伍那一年,从兰州过来一份敌伪档案,上面有刘邦宪的大名,官衔是少校军需。清理阶级队伍时镇上成立的有“群专指挥部”,民兵们把刘邦宪押到指挥部内,审了几次,刘邦宪全承认了。这一下算是把镇人给震惊了。原以为是个小人物,没人看得起他,却原来是个大人物!所以人人皆佩服阶级敌人狡猾,隐藏得好,瞒住了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刘邦宪被送进县城,大约关了两个多月,又放了回来,说是刘邦宪虽然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少校军需,但近年来只是隐瞒自己的罪恶,并没有进行新的破坏活动,所以要宽大处理。最后定为“划而不戴”——就是坏分子帽子一旁搁着,先不戴,以观后效,如若不老实,立刻就划为敌我矛盾。
虽然刘邦宪是“划而不戴”的准坏人,但人们看他的目光一下变了。谁说人家没福,人家可是享过大福的人。走路急慌是军训训的了,走路不急慌能当上少校军需?瘦怎么了?林彪瘦,不照样当大官?观念如此一转,过去喊他“老干”的人开始喊他“邦宪爷”了。队长有了想不通的事儿,也开始向“邦宪爷”请教了。谁家娶媳妇,也开始偷偷请“邦宪爷”了。为啥?人家当过少校军需,见过世面。
不料第二年春,从县上来了两个人,专程到东街开了个群众会,说是真正的少校军需刘邦宪不是这一个,而是镇东刘村的刘邦宪。因为那份敌伪档案上只写颍河镇刘邦宪,而刘村也归颍河镇管辖。更重要的是当时这个刘邦宪一切都承认了,赶巧他又当过西北军,所以才造成这样的误会。
这一下,人们像受了愚弄,都用大梦初醒般的愤怒目光望着刘邦宪。刘邦宪这时才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忽”地站了起来,上前拉住了那两个人的手,大声疾呼道:“你们这是冤枉我呀,我可真当过少校军需呀!”
县上人觉得很奇怪,问:“你怎么争当阶级敌人呢?你说你是少校军需,你把军需的‘需’字写出来让我看一看。”
刘邦宪不认几个字,一下傻了眼。
县上人很轻蔑地望他一眼,冷笑了一下,扭脸走了。
众人都朝刘邦宪吐口水,骂:熊样儿,还想当少校军需哩!
从此,刘邦宪在人们心目中又变成了一钱不值的“老干”。
狱卒
孙方友
写在前面(孙青瑜):一个好的艺术思考可以将理性表达推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绝境,甚至可以闭合一个母体。比如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比如莫里森的《宠儿》,在孙方友的太多太多的小说里,我们同样能看到这一点。孙方友习惯用强劲的想象力构置出具有多重审美倾向的故事、习惯用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细节向读者放射一种强大的理性力度。他在继承传统文学语言上的“一石三鸟”,同时也在利用“细节”实现着一种“道”的“一石三鸟”。现当代笔记体小说缺少了传统笔记体小说的篇幅优势,这不仅需要从语言到故事的多重浓缩才可达到中、长篇的艺术含量、更需要作家用丰沛的想象力制造出具有强劲的细节,方能将历史思考镶入有限的文本,从而达到“文小而指大”的审美效果。再看《狱卒》专看死囚犯的狱卒贺老二,为了让阳寿不多的少年白娃快乐,冒充匪首王老五写了一封密信,让老伴送入狱中。白娃接到“大哥”的密信,便开始猛吃猛喝,精神大变,专等秋后问斩时,兄弟们勇劫杀场的快乐时刻。秋后,拉出问斩的时候,白娃精神昂扬,满面含笑地跪在刑场中央,双目充满希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直到白娃的人头倔强地离开身子,充满希望的双目仍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扫来扫去……作者又在文章的最后将故事推向高潮,将理性推向了极至。狱卒贺老二为了让白娃的余生过得快乐,他好心地设置了一场骗局,让年轻的白娃充满了强大的希望。由于求生的欲望,白娃在头颅落地之后,双目仍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这个细节的出现如同平坦之处突现奇峰,作者不但给我们呈现出一个凄凉而美丽的画面,还为我们构建了一个更具人性的真实世界。
(正文)陈州贺老二,老两口都是狱卒,专看死囚。无论男女,只要一犯死罪,剩下的日子统归贺老二夫妇管辖。人之将死,有什么要求,官方尽量答应。所以,贺老二夫妻做的是善事。
贺家原是大户,家道中落之后,贺老二便托父亲的生前好友谋了这个"阴阳差"。开初,是他一个人干,后来突然来了个女人犯了死罪,诸事不方便,经上方批准,妻子也便有了零差。女人犯罪率低,女狱卒多为临时。但无论如何,夫妻俩挣下的银钱也足能混饱肚子了。
由于贺老二识文懂墨,每遇到死囚有遗言,多请他落个笔记。贺老二自幼写仿,扎下了童子功,所以字很帅。被杀的人多是阳寿还长,自然有话要说。慢慢地,这便成了一条规矩。每有刑事,不等犯人相问,他就端来笔墨纸砚,隔着牢门问死囚:有话留下吗?
这情形就显得悲壮。所以,陈州至今仍流传着一句十分恶毒的咒语:有话你就留给贺老二说去!
这一年,死牢里又关了一名死囚。死囚姓白,叫白娃。白娃很年轻,还不足十八岁。他是城南颖河边人,由于家贫,十五岁就随陈州名匪王老五拉杆子,月前攻一个土寨的时候被官方生擒。因当时正闹捻军,无论大小,无论男女,单等秋后处斩。
白娃赶上了火候,单等秋后处斩。
贺老二就很可怜白娃,觉得他年纪轻轻,又是苦命人,便处处照顾他,他对白娃说:“娃子呀,只要你不逃跑,吃啥我给你弄啥!”
白娃哭了,说:“大伯,我啥也不想,只想活命!”
贺老二一听犯了难,无奈地说:“俺百条都能帮你,唯有这命保不得!你既然惜命,为何当初下黑道呢?”
白娃泪流满面地说:“我从小没爹,是娘苦心巴力把我拉扯大。十五岁那年,远房二叔劝我外出随他做生意,谁知出来竟是干土匪!大伯这次若能救我出去,我饿死也要走正路!”
贺老二同情地望着白娃,许久了才摇了摇头说:“孩子,晚了!一切都晚了!”
白娃一听,痛苦欲绝,从此不吃不喝,说是宁愿活活饿死,也不愿让母亲看着儿子上刑场!
贺老二好说歹劝不济事,就觉得很犯愁,回到家时,也把不住长吁短叹。老伴见他精神不振,问其原因。他长出了一口气,对老伴说了实情。老伴也是个好心肠,听后也禁不住为白娃担心。
老伴说:“娃子就剩下这么点阳寿,总不能让他活活饿死呀?”
“我也是这么想,可就是劝他不醒哟!”贺老二满面愁容。
“都怪你把话说太死,让他少了盼想!”
老伴嘟囔老二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该想个办法,让他活过这几天!”
贺老二望了老伴一眼,半天没吭一声。他觉得老伴说得有些道理,便开始想办法,想了半宿,终于有了好主意。
第二天,他摊纸磨墨,模仿匪首王老五的口气写一封密信,大意是说到白娃出斩那一天,众弟兄将化装潜入陈州劫杀场……信写好,他让老伴化装一番,佯装是探监,把信卷进烙馍里,偷偷给了白娃,并暗示说吃烙馍的时候要小心,免得噎了喉咙。趁守牢的兵丁不在,老太婆便谎说自己是王老五派来的,暗暗说了劫法场的事,并安排白娃说:“王大哥说,要你这阵子养壮身子,到时候省得误事!”
白娃不认得贺老二的老伴,信以为真,偷偷打开馍,果见一信,更是深信不疑。他虽不识文墨,但他从老太婆口中知晓了内容,顿时来了精神,他把那信当成了救命符,贴在胸前,一口气吃了五张大烙馍。
从此,白娃精神大变,猛吃猛喝。贺老二夫妇见他再不愁生死,心中也高兴,想法生点儿照顾他。
白娃吃得白胖。
不久,时近秋月。眼见白娃没几天阳寿了,贺老二特地找到刽子手封丘,安排说:“白娃是个苦命的孩子,行刑时千万别让他多受罪!”
为让白娃充满生的希望,临刑前一天,贺老二又派老伴探了一回监。贺妻特给白娃做了好吃的,悄悄送到牢房,对白娃说:“孩子,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老太婆扭脸就落下了泪水。
拉出白娃的时候,白娃精神昂扬,不像别的死囚,一脸阴气。他满面含笑地跪在刑场中央,双目充满希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直到封丘手起刀落,白娃才含笑入九泉。那颗落地的人头倔强地离开了身子,在刑场里滚动了一周--那溅满血花的脸上笑意未减,充满希望的双目仍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扫来扫去……
笔记体小说的经典代表作:蚊刑
孙方友
写在前面的话(孙青瑜):《蚊刑》,这篇仅有一千五百字的小说,是孙方友积二十多年的心血,对历史和人性作出的深沉思考。作者用象征和寓言的手法把故事讲得非常简单,但读完小说,如果我们有能力穿过故事的表层,找到其人性的基点,就会发现这篇小说的故事与理性的结合是十分完美!理性内涵完全可以与一部长篇史诗篦美!人民反贪官,贪官层出不穷,贪官由民而生,由清白正直的民众蜕变成反人民的贪官,官员的频繁调动让底层人民饱受了吸血之痛。孙方友从社会政治和文化的整体出发,从人的劣根性出发,使小说对现实有了强烈指向性。也正是由于作者出于对社会与人性的双重关照,才让我们有了读后的震撼,正是由于这种“绝”的构思,才让我们懂得什么叫做精彩!
(正文)陈州城四周皆是湖,万余亩,水天一色,素有“水城”之誉。湖内蒲草丛丛,荷花片片,因而夏日多蚊虫。傍晚时分,那蚊虫便密匝匝飞出,团团而来,团团而去,云集之处,铺天盖地,“嗡嗡”之声,能传百步之遥。
此地蚊虫,针长翅大,肚明腿花,为花脚蚊子,咬人贼轻,过后则又肿又硬,奇痒难忍,素有“飞蛇”之称。
每到夏日傍晚,陈州内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进陈州,必得先经得起火艾薰,要不,你就无法呆下去。洗澡要带火艾,一手举着在头上绕圈儿,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时,便黑压压落满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鲜血满掌。晚间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裤脱裤,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层,屁股当即要“肥”一圈儿。更可怕的是叮了人的要害。那玩艺儿最怕叮,肿得透明,屙尿也要滴湿鞋。据传当年包公下陈州就曾受过此苦。好在人们不愿朝清官身上泼黑,于是未见诸文字,只是口传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价钱。
先前的时候,陈州一直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为县。首任知县姓贾,至于叫贾什么,已无从考究。此人为人刁毒,搜刮民财,不择手段,人送外号“花脚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还订了“土政策”:不准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独门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发火艾财。
火艾生意,扎本小,获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见钱眼开,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贾知县就用蚊刑惩罚之。
蚊刑,顾名思义,就是用蚊子叮。让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缚了,划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帐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时身亡,罪有应得;如若命大不死,当场放生。可大多受蚊刑者,皆撑不到黎明,便浑身浮肿,一命呜呼。
有时候,贾知县也用此刑法严惩土匪和惯偷。偷偷倒卖火艾的商人和村民虽然对贾某奈何不得,但土匪们却不是好惹的。土匪们扬言,若有一天活捉贾知县,一定要为弟兄们雪耻。
这一年七月,一队土匪夜袭县城,果真绑走了贾知县。到了一处,众匪推出贾知县。匪首望了望一县之长,冷笑一声,当即命令,用蚊刑。
几个匪徒应声把贾知县的衣服扒了个净光,知县又白又胖,如同刚褪净的肥猪。一匪徒照腚一掌,脆响。众匪大乐,细看父母官,仍气宇轩昂,不屑一顾。匪首大怒,高喝:“上刑!”众匪应声而动,把知县缚了,搁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时处盛夏,蚊虫极多。月光下,众匪坐在吊了帐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贪官丧九泉,那贾知县身上早已落满了蚊虫,里三层外三层,如蜂房一般。一时间,知县又肥了许多,像陡然下了一场黑雪,父母官被埋进了雪堆里。
……那知县如死了般一动不动,直到天明。众匪以为知县已亡,给他松了绳索。没想他突起,虽然眼肿脸胖,竞没死。众匪惊诧,问:“你怎么没死?”
知县笑道:“蚊子,懒虫也,吃饱喝足便是睡觉。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惊动他们。这样一来,后边的蚊子过不来,趴在身上的已喝饱,是它们保全了我!说出道理来怕你们不懂,这就叫逆来顺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们兄弟为何叮死了?”
“这就怪他们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规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们耐不住,来一批蚊子刚喝饱,他们便摇头晃身,把它们赶跑了,于是又来了一批!一夜之间,赶跑一批又来一批,赶跑一批又来一批……如此循环,那血哪有不被喝干之理呢?”
众匪惊叹。
匪首顿悟,当下就放了贾知县。
小镇人物经典之作:雷老昆
写在前面的话(孙青瑜):孙方友的笔记体小说与明清时期以离奇怪事、立传于个人为主的笔记体小说相比,多出了由情节引发的理性爆炸、由个人到社会的幅射能力。孙方友习惯利用“细节”的力量推动作品的理性发展……历史上没有哪一位作家像孙方友这样如此注重细节在小说中的价值,没有人把想象力全部倾注到对细节的考究上。他犹如杜甫对诗体语言的考究一样,以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责任感,利用“细节”把传统笔记体小说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传统笔记体小说里似乎找不到由情节推动理性“暴炸”的典范之作,包括浦松龄的《聊斋》系列。这是孙方友超越前者之处。比如《雷老昆》这篇小说:土改枪毙恶霸时,雷老昆作为陪过罪的地主分子,恐怖早已驻扎于心,这是一种对意识形态的恐惧,一种深入到灵魂深处的恐惧……正是由于这个好的铺垫,引出一个好的细节:文革时,当他看到斗人的残酷场景时,恐慌万分,便在家中偷偷练习。各种挨斗时的毒招均被他千遍练习,像战役前的一场大练兵,决意要打一场有准备的胜利战役。就算练斗和真斗一样的痛苦,但作为雷老昆来说却是有着不一样的意义。练习,那是一种备战,是一种迎接恐惧的备战,与真的被拉到台上是不一样的,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只有经历过那个疯狂年代的人才可能晓得。待万事具备之后,雷老昆就有了一种得意,有了一种期盼被斗的愿望。从恐惧的练习到暗暗的得意,从害怕被斗到期盼被斗,可老天呢,却像是有意地在作弄这个可怜的老头,由于其他的紧急任务,雷老昆的批斗会就搁浅了。雷老昆呢,却不知道,一直在等,一直等,直捱黎明时分,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准备好了,日你妈,你们为什么不来斗我呀一一!”……从东西街喊到西街,又从西街喊到东街,声音越喊越凄厉。这一声呐喊,喊出了恐惧在灵魂深处驻扎久了的一种变异,是另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比直接的恐惧来得更加可怕,直接逼近了人性的深层,直接闭合了有关“恐惧”这类母体的所有思考。它是划破了日常生活经验范畴的,是属于想象力的。有位我忘记姓名的评论家说:“文学是建立在想象力基础上的虚构空间、是对历史本真的再‘历史化’过程。他属于历史的幻象,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海市蜃楼。”这话说得太好了!
(正文)雷老昆是北街人,解放前被人尊称为雷三少。改那年虽未枪毙他,但让他给死囚陪过罪。所谓“陪罪”就是开斗争会时也给他插上亡命牌,然后与该枪毙的人一齐拉到法场。事先知情人全保密,陪罪的人却不知道。雷老昆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结果枪声还没响,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从此,就落下小便失禁的毛病。
听上辈人说,雷家先人曾是镇上首富,连皖地界首城里都有他们的生意。雷老昆的父亲叫雷大宇,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一齐上,不久就将家业败了大半。亏他死得早,总算给雷老昆留下上百亩好地。雷老昆掌家之后,惨淡经营,一心想兴家置业,光复宗室,不想时赶兵慌马乱的年月,家没兴起,反倒落下一顶地主帽子。挨斗争不说,还过了一回“鬼门关”,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整日活得提心吊胆。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雷老昆已年过花甲。由于属“地富反坏右”之列,仍要下大田干活,接受改造。每逢开会,还要拉到台上亮相。有一回,造反派斗争一个地主婆,让其他坏分子陪斗。他看到“革命群众”先让那地主婆“坐飞机”,然后揪她的头发。头发带着血丝,一缕缕地被揪下来,“寒”得雷老昆又尿了裤子。散会后回到家中,眼睛里还满是恐惧,脑袋里全是那地主婆带血丝的头发。他悄悄试着揪自己一缕儿,疼得钻心了,头发还没揪下,禁不住更加害怕,急忙跑到理发店,说要剃光头。理发员警惕地望他一眼,问:“你不是北街的雷老昆吗?”雷老昆急忙点头又哈腰,连声说:“是是是。”那理发员冷笑一声说:“上头有指示,五为分子一律不准剃光头!”雷老昆一听这话,面色顿时苍白如纸,惊恐地望了那理发员一眼,急忙跑回家,对儿子说:“快,快!快给我剃光头!”儿子不解地问:“你剃光头干什么?”雷老昆说:“你没看今日斗那地主婆,头发全被揪光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了我们,咱要有个防备。不但我剃,咱全家都要剃!”儿子说:“没剃刀怎么办?”雷老昆想了想说:“用镰刀。”儿子迟疑片刻,最后寻出镰刀,在石头上磨得飞快,试着给雷老昆剃了个光头。雷老昆摸摸光头,放心了不少,心想就是轮到自己挨斗别人也休想揪他的头发。接着,他命令老伴与儿子们都剃光头。老伴儿担心地问:“你们男的剃光头好说,我一个女人家剃了光头咋出门?”雷老昆厉声说:“你知道个啥?西街那地主婆今儿个满头头发被揪了个净光,一缕儿一缕儿都带着血丝,我离她最近,看得最清,满头都是血珠子!你若不怕你就别剃!”老伴早已吓白了脸,连说我剃我剃!雷老昆又说:“另外,他们还让发主婆坐飞机——坐飞机你知道不?就是这个样儿——”说着他就开始给家人表演“坐飞机”:将又手平伸,使劲儿朝后,头颅朝前,像个欲飞的大鸟。由于用劲儿过猛,差点儿摔倒。这时候他才知道“坐飞机”也极残酷,应该先练一练,便对两个儿子说:“来,帮我练飞坐飞机。”说着就伸出了两只胳膊:“要下恶劲儿朝后扳!”两个儿子不忍心,怏怏地不敢上前。他一看儿子踌躇,很是动怒,吼道:“你们下不去狠手是不是?可到了那时候,没人会可怜你!从今天开始,不但我练,全家人都要练!我告诉你们,没一身硬功无,怕是都过不这个坎儿!快过来!”两个儿子拗不过,只好走上前,同时架起了他的双臂,朝后掀着,又用另一支手扳着他的头颅。看扎好了架式,雷老昆喝道:“对,就这样。使劲,使劲!”可是,儿子们,仍是下不了狠手,为此他很泄气,大骂儿子不懂世道儿。最后他寻到根木棍,架在肩上,双臂缠在上边,昂起头——他顿时五脏六肺全都挪了位,双目里也金星乱冒,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一下,他方知道“坐飞机”比揪头发更残酷,心想若这一招儿练不好,若到台上被人批斗一回,非完蛋不可。从此,他便天天练习这一招儿。
可令雷老昆料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个秘密被一个名叫二旦的人发现。二旦姓胡,叫胡二旦,与雷家是隔墙邻居。这胡二旦是选反派里的小头目,他发现老地主天天练习挨斗又命全家人都剃了光冰,很是可疑,便汇报给了更大的头头儿。大头头们一听,觉得这雷老昆心中肯定有鬼,要不,为何要时刻准备着挨斗?是不是家中的浮财在土改时没挖净?是不是与台湾有什么联系?如此一上纲上线,阶级斗争的目光一下就亮了许多,当天就召开了批斗大会,不但要将雷老昆揪上台,而且还揪出他的全家,要他们交待出浮财和手枪,要他们交待出电台和密码,从中寻找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不想事情不凑巧,恰在这时候上头来了紧急命令,说是从北京方向来了一群“五一六”分子,要全体造反派到公路上拦截。于是,斗争雷老昆的事情就搁浅了。尽管如此,但还是有知情人将此消息偷偷告知了雷老昆,说是今晚的批斗会必开无疑,要他做好心理准备。雷老昆一听,顿时眼睛里放出光茫,用极有预见的目光望了望老伴儿和两个儿子,说:“怎么样,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说过,命全家人不准吃饭,要加紧练习“坐飞机”,并说:“这叫临陈磨枪,不快也光!”接着他还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除去雷老昆,全家人早已陷入了恐怖之中。他们先用镰刀又将头刮了一遍,然后就到院里练习“坐飞机”。就这样一直练到半夜,仍不见有人来揪他们。大伙儿都有点坐不住,尤其是雷老昆,更显得迫不及待,仿佛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心中又紧张又激动,耐不住地在院里来回“走柳儿”。一会儿将大门拉开一道缝儿朝外窥视,一会儿又像狗一样将耳朵贴在地上听声音。
那时候已近午夜,老伴儿和两个儿子熬不住,都和衣而卧了。唯有雷老昆,毫无睡意,等待的心情越来越强烈,满脑子全是批斗会上的情景,想象着造反派们揪他头发揪不住的尴尬,让他坐飞机他胜似闲庭信步,把不住暗自得意。由于这种稳操胜券的心理作怪,他越发渴望那一刻早点到来,最后索性将大门洞开,将室内的灯点亮,一副迎接批斗的得意之意。只可惜,大门外一直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全不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那种。雷老昆急得头上冒火,在大门外转来转去。就这样一直捱到东方发亮,他再也捺不住了,仰天大喊:“我早已准备好了,日你妈,你们为什么不来斗我呀——!”
不想憋在心中已久的话一经喊出,脑代一下胀大,失去了控制,似长堤崩溃一般,一泻千里,好生痛快!而且越喊越想喊,越喊越不能自己——他从东街喊到西街,又从西街喊到东街,声音越喊越凄厉,直喊得一镇恐怖.
小镇人物代表作之二:打手
写在文前的话(孙青瑜):文学的高贵性就在于用强劲的想象力将文学与平庸的生活拉开距离,以超越生活、超越历史的艺术性构思作为文学的理性依托,以非常态的细节来揭示常态生活背后的历史问题,以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故事透视社会、反观历史。孙方友习惯从日常琐事中,习惯从广阔的生活场景中收索片断性记忆,以敏锐的文学眼光和巨大的艺术想象力购置出具有强大表现力的体裁与惊人的细节,然后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笔触将对象置换在一个特定的艺术场景之中,让他独特的经验、体验、感觉在预设好的场境里一下子爆发出来,从而获得了深刻的理性力量和审美效应。
(正文)打手姓袁,叫袁四,文革兴起那年二十几岁。他爹叫袁甲,外号袁鳖,雇农出身,好吃懒做,与人赌博把老婆输给了人家。土改那年,他参加了贫农团,斗地主特狠,破鞋底子上扎钉,打在人身上一拉掉肉丝儿。那年袁四才几岁,袁甲就教儿子斗地主的小少爷,让地主羔子手握炮仗他点燃,不炸个血肉模糊不罢休。当年贫农团为挖浮财,常用些非常手段。袁甲为表现自己捞个官儿干干,就经常花样翻新。他的拿手戏除去鞋底扎钉外,还有一招儿叫“添麻坑”。就是烧一锅滚油,让地主的脸面对着热油锅,再朝油菜锅里点水。热油见水就炸,炸到脸上就起燎泡,燎泡好了就成了麻坑。这一招儿尤其对地主老婆和姨太太起效果,总能挖出不少浮财。但交待之后仍不放过她们,最后还是要落下麻坑。袁甲为此还真当上了民兵队长,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就因睡地主的小老婆被撸了职。
由于袁甲的名声太低,影响了袁四的婚事,父子俩个是光棍两条。文革一开始,袁四便参加了造反。造反派自然离不开这类人物,便让他充当打手。
袁四打人,不同他爹。他爹招儿太阴太损,毁人不说,也给自己换来了恶名声。袁四曾多次公开声明,他不是他爹袁甲,而是新社会长大的新一代,打人也要讲个水平和档次。袁四说他打人只用手,别的什么也不用。袁四的双手不是一般的手,平常时候,他每天都用双手打树,镇东官道两旁的大柳树树皮被他打光了许多。原来这袁四年近三十找不到老婆,心里又急又愁,夜间睡不着觉,就到公路上拿树发泄。久而久之,那双手就布满了茧子。原想没什么用处,没想这一下派上了用场。每当斗争会开到高潮时,袁四开始上场,大喝一声,把批斗对象当耙子,左右开弓打上一阵,被打者至少要断掉几根肋骨。袁四的名声很快就传开,周围几个县的造反派都来相请。袁四也打上了瘾,几天没“活”就手痒。
这一年,县文化局揪出一个女局长,女局长原在县剧团演戏,长得很漂亮,后来因与一个抓宣传的县委书记相好,被一步步提了上来。文革中揪出那个“骚”书记之后,自然也将她捎带了。只可惜,由于女局长长得确实太漂亮,平常作风又不太检点,裤腰带松一些,不但人人爱她,她也爱人人。造反派将她揪出后却下不了手,尤其是一开斗争会给她列罪状时,她不但不低头认罪还抿嘴笑,她这一笑不当紧,将要打她的人手都笑软了。古时候有貂婵能将关公的刀笑掉之传说,不想现在成了现实。但是,要想将那个骚书记斗倒斗臭,这个女局长是关键人物。县里的造反头头给文化局的造反派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这个女局长。无奈,文化局的狗头军师就向领导献计,请来袁四来加强斗争力量,打开一个新局面。
袁四被吉普车接到县城后,住进了县招待所,而且是个单间,吃饭不定量,当晚还让他喝了半斤白干酒,为的是让他提足精神修理人。斗争会未开之前,造反派担心袁四看到女局长的漂亮容颜也下不去手,便给女局长来了个女扮男装。不料造反派内部的一个看守平常就暗恋女局长,深怕这回被借来的打手打坏了,并听说此打手掌法厉害,便想了个鲜招儿,偷偷在女局长的棉袄里扎了十几颗钉子。那钉子一寸多长,全是尖儿朝外,似露非露,心想只要那打手一用力,钉子就会扎得他手痛,提醒他手下留情,就是不留情也会减弱他的掌力,保着女局长别伤了美腰。晚上八点多钟,批斗会开始,与往常一样,先呼口号,然后高喊将XXX拉上批斗台。女局长被拉上台之后,便有人上台揭发。女局长虽然是女扮男装,但仍掩不住其秀丽,斗争会开得少气无力。这时候,袁四被领进了会场。袁四被领进会场时已有几分醉意。他打着酒嗝儿到了台上,先向众人扬起两只手,以示自己没带什么凶器,然后绾起衣袖,一步步走到那女局长面前。他向一个造反派头头说:“是不是这个人?”那造反派头头说正是她。接着,电灯突然就被拉灭了。袁四一看电灯灭了,就扬起双掌开始拍打女局长,只听他大吼一声,然后就听到女局长凄厉的惨叫声,一下就倒了下去。
女局长棉袄内暗藏的钉子全被袁四拍进了肉里,一颗扎住了肾,女局长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
文革结束后,那女局长的案子翻了出来,究起死因,罪过却安在了那个偷偷在女局长棉衣内藏钉的人,而对袁四却未追究什么责任。办案的人说,若对袁四这种人定罪,面太广,打击面也太大。再说,钉子带钉帽,怎能倒钉进人体内?不合逻辑吗!
袁四现在已年近古稀,身体倍儿棒,而且每天坚持练掌。公路上的大柳树一棵接一棵焦稍,不久就干枯了……
泥兴荷花壶
泥兴荷花壶,陈州特产。该壶的外形如同一朵刚绽的荷花,四只盖杯造型似莲蓬,托盘则如一张刚落水面的莲叶。特别是杯和盘不但造型美观,而且自有一种浑如天成的色彩,荷花壶淡紫,莲蓬怀碧青,荷叶托浓绿,让人悦目赏心。
泥兴茶具用料讲究,制坯很薄。经过窑变,呈现天然色彩,不着色,不上釉,全靠细磨打光。更令人奇的是,用指一弹,“当当”作响,且一壶一音,音长如绵,如琴似弦。壶坯虽薄,但极坚固。薄而固,贵在土质。陈州有种胶土,柔和含刚,做泥人制壶坯,确为稀世好料。用这种壶泡茶,不亚于宜兴的紫砂茶具,同具有独特的良好的透气性能,沏出茶来,茶叶既有茶香,又无熟气,汤色澄清,滋味儿醇正,即使将茶叶留在壶中,夏天隔夜也不发馊,实属茶具中的上品。
很早的时候,陈州泥兴壶就有官窑和民窑之分,但无论官窑与民窑,真正供奉京城皇宫内的泥兴壶,多是陈氏壶。陈氏壶的开山鼻祖叫陈百万,到了民国年间,陈百万的第十代玄孙陈三关又当了窑主。
没了朝廷,又逢军阀混战的乱岁月,陈氏壶开始流落民间。只是陈氏壶造价极高,一般人家买不起。能用起真正贡品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这一年,段祺瑞从界首来到了陈州城。
陈州距皖地只有百十余华里,两方搭界,段祺瑞说来也就来了。段祺瑞和他的部下是化装而来。因为陈州有伏羲陵,段祺瑞正在倒霉时节,他来是求拜人祖的。那一天段祺瑞是富商打扮,去北关朝拜过人祖,又看了陈州七台八景,这时候想起了陈州泥兴茶具。他原来有一套荷花壶,而且那把壶已经用老,壶下满是丘状茶渍,不下茶叶照样有茶色。可惜,有一次与太太动怒,不慎打碎了。那是真正的宫廷用品,是他任江北提督时袁世凯赠送的。袁项城的老家距陈州很近,且又是陈州于家的乘龙快婿,因此他极喜爱家乡泥兴茶具。段祺瑞家居皖地,与袁项城算半个老乡。袁项城家乡观念重是众所周知的,让他官至参谋总长、国务总理之要职,算是很对得起他。自去年被直系打败之后,他愈发思念袁大总统了。因此,他决定要买一套陈州泥兴荷花壶。
段祺瑞派人问清了陈三关的家,便带随从直奔陈府。
陈府位于南门西尚武街的街尾处,一座庭院,三面环水,风景十分秀丽。陈府的高大门楼上悬挂着历代朝廷赠赐的御良,很是威风。
那时候陈三关已年近古稀,但身板挺硬朗。银白的须眉下藏着一副深邃的眼睛,言谈举止皆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段祺瑞带一班人马走进府门的时候,陈三关正在给壶打光。他见来一富商,且气度超群,知是非凡人物,忙起身迎客。段祺瑞拱手还礼,报了化名,说是慕名而来,专程到陈州欲购一套陈氏泥兴茶具。陈三关让人沏了茶,笑问:“恕我冒昧相问,先生愿出大价吗?”段祺瑞笑答:“若能得一宝壶,鄙人在所不惜!”陈三关见来客爽快,顿然来了兴致,命人抬出几箱茶具,一一打开,对段祺瑞说:“这是一百套上品,我再从中挑出一壶,可丑话先说不为丑,先生要拿出这一百套的钱来!”段祺瑞大度地笑笑,当即命人掏出一托盘钢洋,放在桌子上。陈三关拉过箱子,开始一把接一把的朝外抛壶,一连抛出一百把,从高空落到地上,皆完好无损。段祺瑞惊叹十分怀疑自己原来的那把壶是否真货色。他正在走神,只见那陈三关已把一百把壶同时摆在了案子上,取出一根细铁棍儿,挨个敲击,凡音裂音哑者,当即抛出。最后,陈三关认真挑出21把,个个音质如琴,细细地分出高低音,又按音序排了三排。此时的陈三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只见他如入无人之境,饱吸一口气,双手各持一根细铁棍儿,倏地飞舞开来。铁棍儿如蜻蜓点水,在21把壶上弹跳,美妙的音乐被飞舞的铁棍儿荡开,如泣如诉,似高山流水,似珠玑落盘,惊得段祺瑞张大了嘴巴。细听了,原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他从未听过如此玄妙的壶音,禁不住心头颤抖。这时候,只听那陈三关突然改了曲牌,奏出了《十面埋伏》,且越来越急,如同千军万马,如同暴风骤雨。嘶杀声、马奔声、枪击剑砍声响成一片。段祺瑞瞪圆了双目,如临大敌,正御内喊几声,突然曲终音绝,万籁俱寂。在场的人如同刚从血战中杀将出来,个个头上冒着汗水,面色苍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时候,陈三关已汗透脊背,他郑重地转过身,望了众人一眼,然后跨左一步,亮出了“琴案”。众人再看时,个个目瞪口呆,只见案上已瓦砾一片,唯有一壶亭亭玉立于瓦砾之中。陈三关绾了衣袖,托了那把壶,用铁棍儿击了一下,音质如初,不嘶不哑。他捧了那壶,呈到段祺瑞面前,说道:“客官,宝壶挑出来了!”
段祺瑞受宠若惊般抹了抹双手,十分恭敬地接了那壶,惜惜地抚摸,如视家珍。
陈三关擦了擦汗水,呷了一口茶说:“客官,你有福气,赶上了军阀混战的好时机!这是我家祖传的挑壶程序。古时候为皇上挑供品,多是用此种套路。你今日正赶上我有雅兴,算是享受了皇上的待遇!”
段祺瑞一听大喜,满面顿溢红光,忙命人掏出赏钱,送给了陈三关。
陈三关接过赏钱,又问道:“见客官气度非凡,决非寻常之辈!你能否告诉我尊姓大名,也好让我记准此宝壶的下落?”
段祺瑞迟疑了一下,笑道:“师傅好眼力!鄙人姓段名祺瑞字艺泉!”
陈三关一听是段祺瑞,禁不住目瞪口呆,好一时,他才平静下来,施礼道:“段大人真乃是富贵之人!此种宝壶为百里挑一,实属宝中之宝!据我所知,此种壶多有灵性,得此壶者,能救主人一命!”
“此话怎讲?”段祺瑞不解地问。
“枪打宝壶,子弹只过一壁!大人若不信,可当面一试!”
段祺瑞半信半疑,让人把壶放在一个高处,掏出枪来,对准壶身打了一枪。只听子弹头儿在壶内如钢珠跳舞“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然后发出颤音落在了壶底。众人取壶相看,果真只过一壁!那子弹穿过之处只一个圆眼儿,四周且无一点儿炸纹儿。
陈三关哈哈大笑。
段祺瑞万分懊悔地叹了一口气,捧着宝壶呆呆如痴……
附记:1924年,段祺瑞再度出山,被奉系军阀及冯玉祥推为北京政府执政。1926年屠杀北京爱国群众,造成“三·一八”惨案。同年4月又被驱逐下台。1933年2月被蒋介石迎居上海。1935年被任为“国民政府委员”。1936年11月2日在上海病死。据传段祺瑞临死亡时,万物皆抛,怀中只抱那把“陈州泥兴荷花壶”。他望着“弹穿残壶”,像诠译什么,许久许久,才闭了双目。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把残壶殉葬。
——详见民国25年11月5日《申报》
水 妓
陈州城西的柳湖中,有一座风光绮丽的园林,号称望雨台。这是一片水上建筑,正值湖的中心。湖很大,长满了芦苇和蒲草。夏末秋初之际,天绿地绿,站在台上望不到湖水,通往岸边去的只有几条水路,且曲里拐弯,如同几条扭动的水蛇。游客若去台上观光,必得乘船。芦苇蒲草盖湖季节,此地称为花季。几条水道上,游船花枝招展,摇桨的亦多是漂亮的女人。这种船长而窄,中间搭有木楼子,楼子里有垫板有铺板,而且只拉一男客。人称此种船为“花船”。嫖客们先敲定价钱,然后上船,船行半路便拐弯,驶进芦苇深处,一男一女也便被一片绿色所吞没……
望雨台北,是苏子由的读书亭。亭也在水中,与高台隔水相望。当年苏子由去亭上读书,是否乘花船?已不可考究。站在台上向西遥望,是柳湖长堤,景色十分优美。芦苇收割完毕季节,湖水琼瑶碎开,波光粼粼,鸥鹭上下,锦鳞戏水;长堤上杨柳依依,婀娜多姿,晴如碧烟隐现,雨似绿雾迷离。宋时陈州知府张咏有诗日:“昨日凭高向西望,满川烟树雨蒙蒙。”所以,后又称“望湖烟雨”,为陈州八景之一。每到“望湖烟雨”的时节,湖内蒲芦不是没出便是已经衰败,不然就露不出湖水来。那阵子,“花船”也便消失了。
张咏通诗文,博才学,累官工部尚书,进礼部尚书,因被丁谓弹劾出知陈州七年。七年间,他花四年工夫修建了这座颇为宏丽的望雨亭。张咏大概做梦也未曾想到,这里竟会出现了花船。当然,陈州人更以花船为耻,连县志上都不提及。
但陈州毕竟有过花船。
话说清末年间,城北关住着一户人家,姓展。丈夫早亡,只撇下母女二人。女儿叫小娟,长相如葱,聪明伶俐。由于家贫,只有以水上卖身为生。
由于水妓不少,前往游览望雨台的有数,水妓们便自觉排队。这一天,好不容易挨到小娟,突听大街上一阵喧闹,喊声火枪声如浪似潮。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位身穿长衫的青年气喘吁吁跑到湖边,四下张望,见无路可逃,便急急跳上了小娟的花船,说:“快开船!”
小娟下意识地朝后一望,只见大路上一队清兵追过来,子弹呼啸着打进水里,吓得水妓们一片惊叫。小娟望了望青年惨白的脸,心中已明白清兵在追他。不知为什么,那时候她就想救他,猛然一摇桨,小船便消失在了芦苇深处。
小娟累了一身大汗,终于把船划到了望雨台背后的一片浓芦中。远处的喊声仍在持续,但终归暂时脱离了险境。小娟止了摇桨,对那青年说:“你走吧!从这里下水,待天黑再出芦湖!”
那青年望了望小娟,感激地说:“谢谢大姐救了栽!”说着,掏出一把银钱,放在船舱里,正欲下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扭脸问道:“请问大姐芳名?”
“俺叫小娟!”小娟羞涩地说。
“小娟姐姐,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忘记您!”青年诚恳地说。
“风尘女子,不值得牵挂!”小娟说着,拿起那把银钱,递给那青年说:“钱你拿上,留着路上用!”
那青年双目里涌出泪花儿,动情地说:“我被官兵追赶,不是犯人就是革命党,你冒死相救,我怎好再害你呢?”
“好人里面有坏人,坏人里面也有好人!俺看你一身正气,不像歹人,便救了你!”
那青年双手抱拳,说:“小娟姐姐的大恩,我郭望日后必报!”说完,又深情地望了小娟一眼,才恋恋地向芦苇深处膛去……
小娟送走郭望,又悄悄把船划到望雨台前的水道上。不想船刚拢岸,四处埋伏的官兵突然一哄而上,把小娟抓进了大牢。
在狱中,小娟受尽了酷刑,但始终未吐露有关郭望的半个字。
抓住小娟的时候,官兵头目料郭望还未逃出城湖,便派大兵团团包围了西城湖,三天过后,便开始篦头发似地朝里编小包围圈,终于在一片浓芦苇丛中抓到了筋疲力尽的郭望。
严刑拷打郭望之后,决定把他和小娟一同处斩。
刑场上,小娟和郭望见了面。
小娟惊讶地望着郭望,奇怪地问:“你怎么没逃脱?”
郭望看了看遍体鳞伤的救命恩人,颓丧地流出了泪水。
小娟挣脱刽子手走过去,用面颊为郭望蹭着泪水,悄声问:“你真是革命党?”
郭望点了点头。
小娟一见郭望默认,突然仰天大笑,说:“知道我应该早把你供出来!”
郭望惊诧地看着小娟,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小娟止了笑声,认真地说:“我是一个妓女,虽然以生命为代价救了你,可等你革命成功后,你决不会收留我!这样多好,你眼下革命还未成功,决不会嫌弃我!能和你死在一起然后结成鬼夫妻,真真是我的造化!”
郭望无奈地长叹一声,目光异样地望着沉浸幸福之中的小娟,再也没说什么。
接着,三声枪响,两个人便被砍下了头颅。
官兵们把二人草草地埋在了一起。
国民革命胜利后,陈州县政府派人把郭望的尸骨扒出来。迁到了一片松柏丛中,然后又树起了一块高大的石碑。
小娟的坟无形中变成了孤坟。
小娟的母亲死后,再也没人给小娟添坟上纸钱。慢慢地,那坟便被踏平了。
牛黄
孙方友
牛黄,中药名,黄牛或水牛的胆囊结石。性凉,味甘苦。功能清热、解毒、定惊。牛黄分多种,有葡萄黄、米碜黄、鸡心黄。最宝贵的为“人头黄”,黄大如人头,粉如花粉,摸摸过指,被染黄的手指几年都难以洗净。懂行的见到“人头黄”,从不用手直接摘取,怕染了指头泄密破财,招来盗宝之人。
一颗“人头黄”,价值昂贵。疯癫如狂的患者沏上一杯牛黄茶灌了,当即就可清醒。“人头黄”为稀世珍宝,一般人极少见到。
陈州解三,就曾得到一颗“人头黄"。
解三以宰牛为生,也靠牛黄发财。平常买牛,多买瘦牛。牛胆结石,是永远吃不肥的。有一日,解三购得一头老牛,剥开一看,脏内如黄花盛开,解三惊诧如痴,失声叫道:“人头黄!”
解三第一次目睹“人头黄”,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轻轻用刀剥开那“黄花”,原来内里并不全是金黄色,而是如黑煤渣一般。解三是行家里手,细看了牛黄的部位,才开始小心地摘黄。
摘黄,也是一种技术。一般牛黄,多为汁液,必须轻轻摘下晾干,等汁液成了固体才能随意翻看。为不染指,解三小心地用尖刀切除肝脏,然后用一片肺叶托起“人头黄”,摘了下来。
解三藏牢了“人头黄”。
不料隔墙有耳,就在解三打开牛腔失声高叫“人头黄”的那一刻,被邻家夏二听了去。夏家与解家只一墙之隔,墙上爬满丝瓜秧。夏二搬梯爬墙,把脸匿在丝瓜秧里,一下子看了个清楚。
夏二是个皮货商,往常解三晾晒的牛皮牛鞭,多由他购去再到南阳倒卖。夏二自然知道“人头黄”的价值,眼馋得瞪大了眼睛,差点儿弄出了声响。
夏二回到屋里,怔怔然许久,决定要盗得解三的人头黄。
半夜时分,夏二登梯爬上墙头,用系牢的绳索溜到解家院里。他先静耳听了听动静,然后用尖刀拨门。不料门没栓,他深感不妙,心想可能解三有防,便急忙藏了尖刀,匆匆顺原路而回,躺在床上,心中还在“扑腾”。他很是懊悔自己见财眼开干了愚事,怕是自己的所为已被解三尽收眼底,只是碍着面子,人家不愿当面戳穿而已!夏二为此翻来复去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迷糊过去。不料刚想沉睡,突然听得解三来了。解三一进大门就高喊“二哥”,一直喊到内屋。夏二很惊,急翻身起了床,面带愧色地问:“兄弟,什么事儿?”
解三“嘿嘿”笑着,说:“昨晚我高兴,多贪了几杯,回来时家人已睡,我迷迷糊糊地上了床,连房门都忘了关,半夜一条狗钻了进去,叼走了不少牛肉,牛皮也差点儿被撕!我想借你家的梯子把牛皮搭墙上晾一晾,别误你月底去南阳!”
夏二一听借梯子,大惊失色,心想这解三大概真的看清了昨晚自己的所行,故意来试探虚实!更可悔的是昨夜只顾害怕,竞忘记把梯子从墙边挪开!为不让解三看出破绽,他急忙披衣穿鞋,想把解三稳在屋里,然后悄悄把梯子挪开,以除解三的疑心。不料他还未下床,却被解三拦住了,说:“二哥你睡你睡!进门时我就看到了梯子,在墙上搭着呢!”
夏二一听此言,如傻了一般,直等解三走了,他还未醒过神来。
这一天,夏二如得了重病,心郁如铅,脑际里全是解三的影子。解三为什么进门先说自己喝醉了,是真醉还是假醉?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天一明就来借梯子?而且还说梯子在墙上搭着呢?那墙上被绳索勒的痕迹他是否看到了……
一连几天,这等问题在夏二脑子里来回翻腾,吃不香睡不宁,双目开始痴呆,偶尔还自言自语,时间一长,夏二失去了理智,开始在满街疯跑。
夏家人很着急,以为夏二患了什么邪症,又求神又烧香,均不济事,最后请来了一名老郎中。
老郎中进门并不急于给夏二看病,而细心观察。几天过后,他才对夏家人说:“你们当家的病是心疾所至,一般药物只能顾表而不能治理,眼下只能用人头黄可以根除!只是这人头黄为稀世珍物,一般药店是买不到的!”
不想在一旁自言自语的夏二一听到“人头黄”三字,突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接道:“解三家有人头黄!解三家有人头黄……”
老郎中一听,便暗示夏二的妻子去找解三。夏二的妻子为治夫疾,就以试探的心理去解家求要人头黄。谁知解三一听脸色惧白,连连地说:“没有,我没有!我长这么大没见过什么是人头黄!”
夏妻失望而归,对老郎中说:“解三说他没有人头黄!”
老郎中听后笑笑,扭脸对夏二说:“解三不肯救你,他说他根本就没有人头黄!”
夏二一听怔然如痴,许久了,突然倒头睡去。夏二一睡三天三夜,像达到了某种心理平衡,竞奇迹般地好了。
可是,没过几日,解三竟也疯了,而且比夏二疯得还厉害,到处嚎叫:“我没有人头黄!我没有人头黄……”
解家人急忙请来那老郎中给解三瞧病,老郎中望着解三,让人请来夏二,暗地安排了一番,然后让夏二对懈三说:“你没有人头黄!”
不料解三一听此言,更是惊恐,“忽”地挣脱了老郎中的手,边跑边喊:“我不是不给夏二治病,我压根儿就没人头黄呀!”
老郎中望着疯跑的解三,痛苦地摇摇头,对解家人说:“解师傅的病没救了,没救了!”
夏二觉得很惋惜,想想自己的所为,很是有点儿后怕!
几年以后,解三被冻死野外。解三死后,其子承父业,仍操刀杀生。解三之子不同其父,专宰肥牛,日子越见兴盛。不久,他积攒了不少银钱,准备翻盖新房。扒旧屋的时候,扒出了那个人头黄。解三之子只认得一般牛黄,却不认得人头黄为何物,便求夏二指教。夏二望着那人头黄,面色冰冷,许久了才说:“是一块普通的药草,你留它没用,放我这儿吧!”
解三之子把人头黄送给了夏二。
夏二把人头黄放了,每逢听说附近有人患了疯病,就用下黄沫沏成茶送给人家治病。消息传开,患疯病的人家就来夏家求“神水”。夏二分文不取,有求必应。这样过了三十余年,夏二已年近八旬。临终的时候,他唤过家人,从怀里取出那颗人头黄,安排说:“这块药物,只可施舍,不可贪利!”
不料夏二死后,其子夏仲不守诺言,偷偷拿到省城大药店把人头黄卖了,得了许多银钱。夏家从此发了大财,又建房又买地,转眼间就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富户。
夏仲有四个儿子,都因家中富有而不行正道。土改那一年,夏家被划为恶霸地主。夏仲的四个儿子被镇压了三个,剩下小儿也被戴上了坏分子帽子。
解家后代仍是以操刀为业,解放后被国家吸收为正式职工,有一个后来还当上了县食品公司的经理。那时候夏仲已年过古稀,望见解家飞黄腾达,很懊悔当初没听家父的话。有一天,终经不住革命群众的批斗,悬梁自尽了!
霸王别姬
接着,吕强给郑张介绍说,这“霸王”是老鳖,“姬”为“小母鸡”。老鳖不是人工养殖的那种,是在湖河中自然生长的那种。小母鸡为“柴鸡”,而且是正在下蛋的“少妇鸡”。做法为传统工艺,先把活鳖放在笼屉里加温。笼为特制笼,周围有圆眼儿,开始用纸糊了。温度一高鳖发渴,找地方儿换气,便把纸拱烂,头从眼儿里伸出来。这时外面已有备好的作料水。鳖将作料水吃进五脏,排出去原有的废物。几经“清蒸”,鳖体内吸足了作料。然后开始杀鳖。清蒸的鳖高傲地将一只足踏在卧地的“玉姬”身上,构图给人一种悲壮感,能让人联想起失败的英雄末路状。味道不但独特,而且美妙无比。只是价格高。“霸王”卖到500元一个,一个上斤重的鳖与一只3斤重的小母鸡组成的“霸王别姬”,至少近千元。郑张说既然请了,就不能丢份儿,那就上“天然居”吃“霸王别姬”。第二天中午,该请的老乡一个个走进了“天然居”。吕强订的雅间叫“紫光阁”。服务小姐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胸前的号码为8号。8号小姐看到郑张时怔了一下,然后赔着笑脸喊先生,礼貌相让。吕强像是常来这里,对宴会的道道很熟悉,指使小姐弄这弄那,喝什么茶,抽什么烟,全由他张罗。因为十几个人都是颍河人,又全说家乡话,室内就充满了颍河气息。
8号小姐拿过菜单,要郑张点菜。郑张将菜谱递给吕强,说:“吕科长,您先点。”吕强说:“一人点一个。”郑张说:“那我就点‘霸王别姬’!”众人一人点了一个后,又由吕强做“总结”,几热几凉几个汤,喝什么酒,要什么饮料,一拢说了,最后对那8号小姐说:“要快!”
不一会儿,凉菜热菜开始陆续上桌。酒是家乡酒:宋河粮液。众人虽同在省城,但平时都各自忙自己的工作,也并不常见面,借此机会,叙说友情,禁不住乱给家乡父母官敬酒。郑张很高兴,说是自己在诸位的家乡问事。请诸位多多关照。谁若有什么事情,只要一个电话,兄弟一定照办。众人同时举杯,齐声说好说好说!话落音,都干了。郑张放下酒杯,问8号小姐说:“‘霸王别姬’怎么还不上?”
8号小姐急忙解释:“先生,今日客多,点‘霸王别姬’的人也多,大师傅做不及,请诸位原谅!”
过了一会儿,仍不见上“霸王别姬”。郑张又问:“怎么还不上那道大菜?”
那小姐又急忙解释说:“先生,请您别慌,我这就去催!”8号服务小姐说完,急忙到门外叫来传菜小姐,悄声说着什么。
眼见酒席就要结束了,仍不见上“霸王别姬”,众人都禁不住面露急色。郑张更是耐不住,叱问那小姐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姐也有些惶恐,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又急急回来,抱歉地说:“先生,实在对不起,今日的‘霸王别姬’已缺料了!”郑张一听变了脸色,忽地站起,怒目那小姐说:“我们早早订桌,又早早报了‘霸王别姬’,你推三说四,一直不上,现在竟说卖完了!搞什么鬼?”
众人也深感受了愚弄,纷纷指责8号小姐。吕强口气很硬地说:“叫你们老板来!”
一听要叫老板,8号小姐蒙了,苦苦哀求说:“诸位先生,你们千万别让老板来。老板一来我就要被炒鱿鱼!实言讲,我压根儿就没给你们报这个菜!”听8号小姐如此一说,众人都怔了。郑张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报?”
没想那8号小姐竟跪了下来,哭着说:“郑书记,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省点儿!”郑张呆了,怔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郑?”8号小姐说:“我就是颍河乡的人,来省城打工才两年!”
这一下,全场静极,十几个科级处级干部齐刷刷望着跪在地板上的小老乡,惊诧万状,许久许久没人说话……
陈州指画名家叫于天成。
于天成,1880年出生于陈州,原名于鱼。他家道贫寒,出身卑微,没读过多少书,大半生是做雇员,担当录事、文书等职。然而他于青年时期就刻苦自学,专攻指画,清末年间便树帜于中原画坛,其指画山水、梅花等都别具风格。
于天成的指画功力厚实,造诣很深,尤其是淡墨画,很有大家气魄。于天成不但手勤还很爱思考。于天成说他本人喜欢用淡墨的原因是因为运指便捷轻盈,神韵潇洒超然。当然,他的指画用淡墨,除去境界外,技巧也是极难的。从画面看来,既粗犷自然又浑润淡远,这正是画笔所难达到之处。陈州名士李典题于天成指画诗云:“墨戏新参一指惮,胸中逸气幻云烟;陈州重见高其佩,偶写青山抵酒钱。”可谓是深知深解的知者了。
于是,于天成的名气越来越大。
随着名气的增大,于天成的画作也越来越值钱。民国初年的岁月里,跑官的人多用于天成的墨宝当做仕途的敲门砖或朝上爬的阶梯,一时间,洛阳纸贵。
作品价钱高了,人也“贵”了起来。人称于天成的手指为金指。于天成当然也越发珍爱自己的手指头。弹指一挥便是钱,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呀!而且,跑官的人多是利用公款买画,出手大方,一幅画往往会抬来抬去,价格越来越惊人。到了袁世凯充任临时大总统的时候,若想得于天成一幅《及第图》,至少要用筐朝于府抬“袁大头”。
大概就在这时候,陈州新上任了一位县执事。执事姓李,叫李之,太康人,因与张镇芳有点儿瓜葛便被委任为陈州执事。李之很喜欢于天成的指画,喜欢又怕掏钱,心想自己乃陈州父母官,于天成属陈州辖民,要一幅画总该是理所当然的吧。不料托人一“打码”,于天成根本不吃那一壶。这下惹恼了李之,回家卖了田地和庄院,用马车把银元拉进于府,一下购得于天成十幅墨宝。
几天以后,李之就派人把于天成抓进了县衙。于天成很傲气地望了李之一眼,问:“我犯了什么罪?”李之阴阴地笑笑,说:“你最好别问!只要卷宗上写明就可。咱明人不做暗事,今天本县抓你就是报复你,打一打你的嚣张气焰。让你晓得。你名气再大,画艺再高,但在本官面前你只是鸡蛋碰石头!”言毕,命人拿出县衙老刑具,放在于天成面前。于天成一看,原来是前清审犯人用的手夹。手夹是竹板做的,可松可紧,把犯人的十指夹在板中,两边有人上劲的一种刑具。于天成大惊失色,凄然大叫:“怎么,你要毁我的手指?!”李之冷笑着点点头,说:“对!你有这双手可以发财,我们没有这双手怎么办?伙计们,怎么办?”
“毁了它!”堂后响起一片喊声。几个彪形大汉,三下五除二就把于天成的十个指头套进竹夹内。只听一声吼,又听一声惨叫,一代指画大家就这样结束了艺术生命。
从此,于天成的指头变成了鸡爪形,成了残废,再也不能作指画了。
于天成到处告状,花了很多钱,由于不是命案,始终引不起官方的重视。当然,李之为应付于天成告状,也送了不少钱,法院只好和稀泥。
于天成残疾后,他的指画作品更为珍贵,几乎价值连城了。
李之收藏的那十幅画只卖了两幅,就用马车往太康老家装了几车银元。接着,他又拿了几幅画进一趟省城,然后他就被调到豫第九行政区督察分署当了专员。
于天成深有感触地说:“什么叫艺术?权力才是最高的艺术呀!”
神 断
陈州城里多银匠,但极少化金的。遇到大户人家出阁女儿打金货,多去南阳一带请师傅。
城北有一大户,姓白,祖上曾挂过千顷牌,与城南赵家遥相对峙,有着“南赵北白”之誉。这一年,白家出嫁女儿,请来了方城的金匠。金匠很年轻,长得也俊:方脸直鼻,明亮的眼。头戴遮阳草帽,身着青色行衣,板带扎腰,显得干净利索,远瞧犹如戏台上的武生般精神。这小师傅姓柳,叫柳生。据传他家人老几辈皆干这营生,技艺超群。柳家所铸金器,美观大方,典雅精致。在这一带若提起柳氏化金炉,大家皆晓得。
一般化金,工钱高不说,重要的是熔金时做手脚。自古金为贵,铸金人日积一星便可发财,因而柳家不穷。为绝技不传外人,每揽大活,必得亲自出马。当然,化金时刻,主人也小心,站在炉旁,双目如铃。尽管如此,金匠想做手脚,还是能做得的。为避嫌,化金人皆备有戥子。主人拿出金子,先用戥子称了,铸成金货再戥一回。其实,化金人做手脚的本领是兑假,减少金器的成色,外人是看不出的。
主人为让金匠手下留情,一般对这种人很客气,得罪不得。
自家女儿叫白绢,年方十九,生得静素,确如白绢一般。她上过洋学。好奇心强,听说有熔金师傅来家中铸金器,便下楼瞧稀罕。初见柳生,一下呆了——她原想化金师傅一定是位银须白发的老头儿,没想竟是如此俊美的小后生。金匠在大户人家为上客,柳生走南闯北并不拘束。他见从绣楼下来一位小姐,一身秀气,便忍不住过去一个飞眼,然后甜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映得满面生辉。白小姐面颊飞红,一时怔怔然不知所措,竟嫣嫣地与柳生对视,久久不转眸。
二人一见钟情。
白家为老户,规矩挺大。只是白绢姑娘临将出阁,家人便对她放宽不少。为了能和小金匠多说话,她借故监视金器式样,天天泡在化金炉旁。柳生见多识广,为吸引自小姐,也便大摆山海经,说得小姐入迷。白绢虽上过洋学,但不出三门四户,听着新鲜,如遇甘露。不知不觉,二人竟越发离不开了。
小金匠在给白绢铸的金器里,破例没兑一点儿假!
一天夜里,见家人业已安睡,白小姐便来到柳生的下榻处,悄然推门,见柳生还未睡,仰在床上双目直盯天花板。白绢轻步上前,小声问:“想什么呢?”
柳生先是一惊,等看清是白小姐,便诚实地说:“想你……”
白小姐红了脸,嗔道:“不害羞!”
柳生走上前,搂住了白绢,轻轻地问:“是梦吗?”
白绢挣了一会儿,便安然闭了双目,喃喃地答:“不是的……”
二人如痴如醉。
一天深夜两人又相会,柳生突然提出要去闺房,白绢迟疑片刻,便领他上了绣楼。
这是一幢老式木楼,木梯木走廊,脚步一重便发出“咚咚”声。房很阔,楼下明三暗五,楼上三间套房。自小姐自个儿住楼上三间,极宽敞。二人轻步上楼,掀开竹帘,香气袭人。白绢先放下竹帘,然后拨亮灯盏。
白小姐给柳生沏了香茶,二人厮磨一阵,末了,白小姐长叹一声,诉说起自己不称心的婚事,泪如泉涌。柳生很是同情。又想起双双即将分离,痛苦万分。二人不由得抱头啜泣。泪干了,便深情对望,难分难舍,又疯狂地拥抱如一。
柳生突然推开白绢,问:“你敢和我私奔吗?”
白小姐一下扑在柳生怀里,说:“敢!”
当夜,二人定了私奔事项,决定天明离开陈州。
就在这时候,一个家人出门小解,听得楼上声音异样,急急去看闺房,心中大惊,便告给了主人。主人开初不信,等上楼一瞧,也大吃一惊,当下抓了金匠,打得死去活来。而且派人软禁了白小姐。
白家虽是大户,但没有杀人的权力。全城都晓得小金匠在自家做活,如若不慎会吃官司的。为保门风,白绢的老爹决定多花些银钱,让人除掉小金匠。
第二天,白绢的父亲请来陈州县法院的法官。酒过三巡,递了状纸,状告小金匠夜入民宅,强奸民女。法官略略看了,平静地说:“你们请来的金匠,昼夜居住府上,何谓夜入?”接着又问当事的家人,“鞋子头朝哪方?”那家人不懂,诚实地答:“头朝外!”法官笑道:“鞋子头朝外,不为强奸!”
白家主人忙递上银钱,说白家乃陈州名门,眼下出了此等丢人败德之事,若让亲家知道如何了得?万请法官除掉小金匠,若能如愿,有情后补。
法官望了望周围,说:“人,是不可随便杀的!尊兄不可太急,等我带走小金匠,审问之后再给你回音吧!”
法官带走了小金匠。
这法官姓胡,叫胡唐,断案如神,在陈州一带名声极大。他上任头一年便遇一奇案,城东郭庄有一婆一媳,皆守寡。有一天,婆媳同闯大堂,皆告对方与一和尚相好。胡法官押来和尚,打得皮开肉绽,那和尚坚持说与媳通奸,被婆抓获。媳妇痛哭,呼冤枉。胡法官心生一计,命和尚站堂前,让媳打其头。媳愤怒猛击之,秃头起包。后又命婆打,婆只轻轻抚摸……案情大白,胡法官也由此被呼为“胡青天”,为陈州包拯第二。
胡法官把柳生带回法院,先命人给小金匠敷药养伤,问清了来龙去脉,然后对柳生说:“你与白家小姐属通奸,可自家硬说你是强奸,如若他们串通了白绢,案情便有些棘手……你看怎么办?”
柳生一听,面如土色,慌忙下跪,请求法官秉公断案,为民做主,若能给一条生路,日后一定厚报!
法官沉吟一时,说:“看你小小年纪,够可怜的!这样吧,你先在舍下养伤,给家中写封书信,我派人送去,按家人主意再从中调停,你意下如何?”小金匠千恩万谢,当下写了家书,交给了胡法官。胡法官派人连夜去了方城。
三天未过,柳家果然来了人。为保柳生,来人送给胡法官一只金鼠。柳生见了亲人,痛哭不已,接着说了胡青天的恩德,一再叮咛,不必牵挂,由胡法官调停,不久便会案情大白的。胡唐对来人很客气,私下说:“柳生之案很棘手,白家家大势大,独霸一方,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定尽力相助!上对民国政府,下对黎民百姓,我胡某会秉公断案的!”来人千恩万谢,放心地走了。
这些天,白家不时给胡唐送些钱财,胡唐也不拒,只笑纳,然后对来人说:“柳家在省城托了人,事情眼见闹起来,我怎敢莽撞行事?要等一等!”
一日,胡唐对柳生说:“自家告得风急,定要在牢中见到你方踏实!你不如先进牢应付一下耳目!”柳生便依了。
当夜,一狱卒悄然打开了关押柳生的牢房,对柳生说:“胡法官说,此官司越来越难办,想让你一逃了事!”柳生惘然,问:“深墙大院,怎逃得脱?”那狱卒说:“一切备齐,从这里走,到南墙角跳墙!”
柳生出了牢房,按指定路线爬上了墙头,战战兢兢刚要下跳,忽听一声枪响,应声倒下……
第二天,胡唐去了白家,对白绢父亲说:“事毕!”
白绢父亲拱手抱拳,命人托来大洋,说:“请胡兄哂纳!”
胡唐得了许多钱。胡法官刚走,白家家人便来禀告主人:“小姐自缢身亡!”
白家顿时一片号啕。
贾知县
贾知县是山东菏泽人,字文勋,名鲁。山东菏泽古称曹州府,盛产牡丹。贾鲁生于牡丹之乡,很有牡丹之秉性。咸丰三年,他来陈州任知县,发现白楼有一姓于的流氓恶霸,依仗其兄是府台,横行乡里,为夺新郎初夜权,手上犯下几条命案,民愤极大。贾知县接到诉状之后,愤怒至极,决心除霸,当下带人到白楼将于某抓获,投进了南监,然后整理卷宗,报刑部批斩。不料批文还未报出,上面却下达了他的免职令。
贾知县怒火一腔,但又无可奈何。陈州百姓多年才遇上这么一个清官,却又是如此下场,皆感朝廷不公。等贾鲁离任时,百姓都到县衙门前送别。贾鲁极受感动,对众人说:“我贾某虽然无能,但今生今世一定要帮陈州百姓除掉这个恶霸!”言毕,与陈州百姓挥泪而别。
他回到曹州后,面壁思索多日,最后决定将家中田地房产一下卖光,准备进京跑官。贾鲁兄弟二人,弟弟尚未成婚,听说兄长要将田地房产一下卖光,弟弟自然想不通,当下提出分家。贾家本来财产就不是太多,如果一分,跑官的经费就会损失一半。为拢住弟弟,他劝弟弟说:“三年七品官,十万雪花银。到时一定加倍还你。”弟弟觉得空口无凭,对哥哥说:“这样吧,田产卖完之后,你给我打张欠条就得。等你当了官,先将我的还下,咱们分开另住。你挣钱再多我不眼红!”万般无奈,贾鲁只好照办。贾家房产共卖三万两白银,贾鲁就给弟弟打了个三万两的欠条,然后就携银进京,送给一个贝勒王爷,投其门下,当了门生。两年后,那王爷为其翻案,官复原职。他提出还去陈州任知县,赶巧陈州知县告老,他获得赴任。
贾鲁吸取上次教训,秘密进城,到了县衙脸都顾不得洗,当下就带人去了白楼。那于恶霸此时正在家中与人打牌,见到贾鲁,大吃一惊。贾鲁冷笑一声,让人将其拿下,对于某说:“这回我看你那兄长如何救你!”言毕,命令左右将其就地斩首,然后贴出告示,将于某首级挂在城门示众三日。陈州人一见恶霸终于被除,敲锣打鼓,成群结队去县衙送万民伞。百姓们扬眉吐气,整整放了一天鞭炮。
于某的哥哥闻听其弟被斩,怒火万丈,派人暗查,准备重重报复贾鲁,岂料贾知县此时早已写下了辞官报告,回菏泽去了。
于某的哥哥叫于臣,此时已升为河南臬台。胞弟被杀,他觉得很丢面子,觉得不杀贾鲁,很难解心头之恨。他先派人去曹州追杀贾鲁,然后又买通道台,为贾鲁捏造罪名,定了一个谋反罪,四处张贴通缉告示,捉拿贾鲁。
再说贾鲁回到菏泽后,自知凶多吉少,便将家人安置在乡下朋友处,自己一个人四处躲藏。最后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便化装来到陈州,以乞讨为生。
于臣一直捉不到贾鲁,心中的怒火越积越旺,便传下命令,供出贾鲁者,可得赏钱万两。两个月过后,仍不见贾鲁的影子,于臣又将赏银涨到两万两。心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捉到贾鲁,他一定要将其在陈州斩首,也要将其首级悬挂城头,暴尸三日。
于臣每天都恨得咬牙切齿。
而贾鲁呢,由于化了装,又由于是在陈州城内,没有人会想到他在这里乞讨,所以就安然无恙。不想这一天,他正在街上乞讨,突见一队人马飞驰而过,街人无不惊慌,躲藏不及者多被马队撞倒,反倒挨鞭子。贾鲁不知道这是何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霸道,便问一小贩儿这是什么人。那小贩儿悄声告诉他说:“唉呀,你还不知道?这是于臣于臬台的小弟弟!自从他二哥被贾知县杀死之后,这家伙比他二哥还坏,手中又有几条命案了!”贾鲁一听此言,惊诧如痴,禁不住仰天长叹道:“既知如此,何必当初!”第二天,他就回了菏泽,对其家人说:“我为了替民除害,卖光了家产,让你们也随着我受尽了苦难。现在于臣的小弟弟又在陈州无恶不做,横行乡里,比他二哥还坏上三分!可惜我已无能为力,又欠下弟弟三万两白银,现在只有用我之命来偿还这个债务了!”说完,就让其弟弟去于臣处将其供出。开初,其弟还有些不好意思,贾鲁开导他说:“你若不去,我被他们抓去了你可什么也得不到!”他弟弟一听这话,去了,得白银两万两。为此,其弟弟还颇有意见,说他的兄长太傻帽儿,原以为他跑官为发财,不料却干这种傻事!世上的赃官和仗势欺人的恶棍那么多,他一个人怎能除得净!这可好,一家人陪着他担惊受怕不说,到头来还让我白白赔了一万两白银!
于臣抓到贾鲁,高兴万分,当下就将贾鲁押解到陈州,先让其坐囚车游四门,然后亲自监斩,将贾鲁押赴了刑场。
陈州人闻听贾知县被于臣抓获并要斩首,都来刑场为贾鲁送行。贾鲁不卑不亢,视死如归,频频向陈州百姓含笑示意。百姓们无不垂泪。三声炮响过后,刀斧手执起了鬼头刀。大概就在此时,忽听有人高喊一声:“慢动手!”随着喊声,只见成千上万的人不约而同地都从衣内取出自备的孝布,然后一齐戴在了头上,并齐声哭喊道:“贾大人,您走好哇———!”
刑场上顿时如同下了一场酷雪,白得令人心寒……
———那时候,贾鲁的人头已落地,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试 堂
黄慎,原名盛,字公懋、菊壮,曾用艺名江夏盛。康熙六十年得知南海居然有位同名同姓的画家,遂更名黄慎。雍正四年改字恭寿,取别号瘿瓢山人。并用木瘿刳制瘿瓢,腹沿刻草书“雍正四年黄慎制”七字,口处沿尖端镌小八分书“瘿瓢”二字。此瓢现仍藏扬州商宝松家。画家亦用过东海布衣、苍玉洞人、糊涂居士、放亭等别号,均有史书记载。
瘿瓢山人,少孤。父巨山客死于湖南商途时,黄慎年甫十四,其弟刚满三岁。家徒四壁,可谓一穷二白。其母独力撑柱,夜勤女红,无膏火,拾松枝燃照,或走附月光,严冬风霜,犹著苎布裙,手指皲裂无完肤,且以所成命子操入市易米,进二老。而糠秕做羹,偕子女共食。可见孝顺至极。
“慎之寄于画,非慎志也,为谋吾母之甘旨。”“慎非画,无以养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频年饥馑,无从得食,慎大痛,再拜别母,从师学画,年余,已能传师笔法,闯荡乡间街巷,鬻画供母。
黄慎一生善写人物,多取材于神仙传说、佛像和士大夫生活,也画樵子、渔翁、纤大、田父、绩妇、漂母、算命盲叟,多是些小人物。据说还画过《群乞图》。说是雍正帝要御封一名宫廷画师,同乡雷铉有意举荐。黄慎进京应试,其他人都呈歌功颂德之作,唯独他画了幅《群乞图》,“道旁饿鬼嗤嗟来,摇尾乞怜殊碌碌”,描写的是灾荒年月家乡寿宁桥头饥民惨景。皇帝龙颜大怒,掷画于地。为此,黄慎还差点儿掉了脑袋。后人分析当时黄慎除有为民请命之心外,可能还怀有出奇制胜的妄想。怎奈雍正并不像三百年后电视上那个被美化了的雍正,所以黄慎之妄想自然要破灭。
大概就是这次进京,这瘿瓢山人曾路过陈州并小住,与陈州名书家“不堵笔”有过一段交往。据《陈州县志》载,当年黄慎在陈小住时,不但交往了“不堵笔”,与当时的知县宋典也十分投缘。那宋知县还曾为他写过一个小传:
山人落拓,性耿直,然绝不作名家态。画时,观者围之数重,持尺纸更迭索画,山人漫应之,不以为倦。虽不经意数笔,终于俗韵。画已辄睡。颇嗜果饵。睡久不起,撼醒之,贻以时果,则跃起弄笔,神举益壮旺。每题画毕,必凭几掉头,往复吟哦,不能自己。
宋典字长文,山西运城人,颇有文采,喜书画。黄慎在陈州的那段时间里,他常去“不堵笔”府上拜望。“不堵笔”姓孔,名宪邦,字朵颐,由于书画在陈州一带名望大,人送雅号“不堵笔”。这“不堵笔”当年曾在淮北居住过一段时间,与黄慎算是故友。不料宋典与黄慎也一见如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二人相熟之后,宋知县就为黄慎写了这个小传。黄慎看后甚喜,禁不住摇头晃脑念了一遍儿,然后又让孔宪邦高声朗读,并要求亦做摇头晃脑状。三人嬉闹,如孩童般。读到高兴处,“不堵笔”激情迸发,顿感技痒,挥笔将传文写一遍。宋典和黄慎一看“不堵笔”笔力苍劲,字体潇洒如舞,皆赞叹不已。当时宋典也心血来潮,对黄慎和孔宪邦说:“如此妙笔,我定将其刻于碑上而扬之!”
等送走黄慎进京之后,宋知县果不食言,当下就请来了石匠,要将自己写的传文和“不堵笔”的鸿爪刻于碑上。
不料,石碑刚刚刻好,黄慎得罪皇上的消息就传到了陈州。宋知县闻之大惊,生怕自己给黄慎写的小传泄露,也要陪着黄慎掉脑袋。因为他知道这个雍正干起文字狱来比他老子还厉害。一个堂堂知县为何要给一个穷画师写小传,而且将其写得憨态可掬,是不是你也见过《群乞图》,很赞扬他这种以画进谏的精神,所以才为他树碑立传?如此一分析,宋知县头上直冒冷汗。左思右想觉得应该先将碑砸烂。于是,他便命人将石碑砸了。砸过石碑之后,他仍觉得不踏实,又将自己的手稿和“不堵笔”的“鸿爪”也一齐焚烧了。烧过之后,他还觉得不踏实。心想虽然碑已砸了,底稿也烧了,可若有人告发此事,皇上一定会派人追查。若皇上追查起来,不但自己遭殃,还会连累“不堵笔”,怎么办?自己丢官事小,而陈州少了“不堵笔”事大。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先见见“不堵笔”,将此事告之,与他思考出对策为妥。当下,宋典就去了孔府,将黄慎进京遭遇向孔宪邦说了一遍。孔宪邦一听,很是惊诧,对宋典说:“这个瘿瓢,在陈为时也不向我们说他进京干什么,更没把《群乞图》让我闪看一眼,如我知道他要向皇上献这玩意儿,我定会劝阻他的!”宋典说:“事已至此,抱怨也晚了!当今皇上很忌讳这个,如果他老人家动怒,肯定要一查到底!现在不是保黄慎兄的问题,而是要保你我!”“不堵笔”望着宋典,想了想说:“这事儿与咱们有什么事儿?”宋典说:“尊兄不知,眼下人心险恶,如果黄慎真的有事儿,肯定会有人借机陷害你我。尤其我还写了个小传,你又书了一遍,我还刻碑以扬之,若有人借此做文章,这脑袋说掉就掉了!”“不堵笔”听得这话,方知宋典所说不是戏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好一时方说:“你给菊壮兄写的小传,除去咱三人别的很少人知晓,若皇上派人来查,你我皆不承认有此事不就得了!”宋典说:“尊兄不知,只要皇上钦差一到,会先把你抓起来!只要一将你抓起来,肯定要审问,你开始不招,但一过大刑,就怕你招架不住了!”孔宪邦望了宋典一眼,笑道:“贤弟所言差矣,我孔某还不至于那般软蛋吧!”宋典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不信你,你肯定过不了关的!在那大堂上,多少壮汉都招了,何况你一介书生!”“不堵笔”看宋典自己不但不放心,而且还有些瞧不起的意思,很是生气,禁不住赌气道:“你若不信,这样吧,我就先到你的大堂上试一试!”宋典一听这话,忙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若是假试,你自然受得住!若是真试,怎好让你老兄受那种皮肉之苦!”不料孔宪邦却很坚决,不在乎地说:“过堂就是真过,哪个要你假试不成!”
宋典这才施礼道:“那就别怪小弟无理了!”言毕,深深给孔宪邦鞠了一躬,然后急急回到县署衙,以孔宪邦犯有谋反罪将其抓到大堂,先让衙役们重打了他三十大板,问其招是不招!孔宪邦有言在先,自然不招。宋典见其充硬,便让其上老虎凳……如此几个回合没过,一介书生孔宪邦就被活活“过”死了!宋典看孔宪邦如此不经打,很是悲痛。为掩入耳目,他只好模仿着孔宪邦的笔迹写了一幅反诗,呈报上去,算是结了案。
不料,刚刚整死“不堵笔”,从京城又传来消息,说是皇上只是将黄慎绘制的《群乞图》掷于地下,最后并没治他的罪。宋典听后先是一怔,最后长出一口气,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说:“宪邦兄,你那般认真,何必呢!”
赵
赵驴儿在省城里拾破烂,无意间竟拾了一条金项链,24K金,卖了2000元钱,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富翁,激动得日不能食,夜不能眠,最后决定将钱送回家交给老娘。
赵驴儿是镇东街人,家中只有一个老娘。由于穷,他年近30还没有娶下媳妇。前年跟人进省城捡破烂,除去换来一身脏,并未挣到大钱。这回腰包一下鼓了起来,赵驴儿反倒有些为钱担忧,存银行里怕露富,揣在怀中怕丢了,放在床头又怕人偷……思来想去,就恨不得一步迈到家,把钱放在家中才保险。
从省城回他的家乡小镇,向南约有500华里。赵驴儿生怕到车站搭车人多小偷多,天不明就起了床,步行十几里路到南郊,准备到路旁拦过路车回家。可是他一连拦了几辆也没拦住。因为司机一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叫花子,生怕他坐车不给钱,只是看他一眼就加大了油门。一直等到中午时分,他才算搭上了一辆开往颍河镇的大客车。车上人不算太多,但也没了座位。赵驴一上车,车上人大多都皱起了眉头,有两个城市人打扮的少女还捂了鼻子。赵驴儿向众人赔着笑,站在走道里,怕众人看不起,主动掏钱买了票,也不讨价还价,以示自己不是白坐车,也不是叫花子,更不是没有钱,只是一个穿着有职业性质的“破烂王”。赵驴儿还自鸣得意地想:你们懂什么,腰里越有钱越不能穿得太扎眼,只有这样才保险。
车路过一个县城时,有人下车。赵驴儿终于在最后一排捞到了个座位。好在与他挨着的是一个乡间老汉,没有过分表现出嫌他脏的样子,赵驴儿才敢小心地坐下。由于捞到了座位,比站着舒服了不少。车行驶出县城不远,赵驴儿就感到眼皮有点儿黏糊,刚一合眼,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警惕自己说:“腰里装着2000元钱,怎能打瞌睡?”接着他就望了那乡间老汉一眼,见老汉正睡得香,嘴角儿处流着哈喇子,便悄悄地朝自己怀里摸了一把——钱还在,心中踏实了不少,只是再不敢打瞌睡,两只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这时候,车突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上来了三个年轻人。赵驴儿一看上来的三个人都贼眉鼠眼的,心想这三个家伙肯定不是好人。果然不出赵驴儿所料,车一启动,只见其中的一个小个子从怀中掏出匕首,上前命令司机不准停车。另两个家伙一前一后控制了车厢,大声说:“都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旅客们一阵恐慌,那个城市少女还发出恐怖的惊叫声,一个歹徒上前用匕首指着那少女的心窝儿呵斥:“再叫给你放血!”那女的面色纸一样白,吓得双目都发青了。
这时候,车前的那个歹徒一手拿手枪一手持匕首,双目紧张地在车上扫来扫去,另一个歹徒开始持匕首挨个威逼旅客交出钱财,不交者当即搜身……赵驴儿紧张万分,心“怦怦”直跳,心想如果钱被歹徒掏走,不但找不到老婆,几天来编织的美梦也全部成为泡影……赵驴儿直盼此时有英雄出现,大喝一声抓歹徒,他会立刻响应,弹簧般跃起与歹徒搏斗。可惜,旅客们一个个好像都没有反抗的意思,皆顺从地听从着歹徒的命令,让掏钱就掏钱,让脱衣就脱衣……赵驴儿紧张得心就要跳出来了……
这时候,搜钱的歹徒已开始搜赵驴儿身边的那个乡间老汉了。歹徒望了那老汉一眼,说:“老大爷,你上了年纪,别让我动手,有钱最好自己掏出来!”那乡间老汉望了歹徒一眼说:“我是去给在外打工的孩子送棉衣,腰里没什么钱!”歹徒晃了晃手中的匕首说:“这种事儿别蒙我,给你儿子送棉衣,肯定要捎回他挣下的工钱,快交出来吧!”说着,就伸手往老汉怀里搜。赵驴儿一看,禁不住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前胸,因为他的2000元钱就在心口处藏着——他的这个动作好在没被歹徒发现。赵驴儿此刻更盼着有英雄出现,如果有英雄出现,他正好可以抱住歹徒的腰。赵驴儿紧张地望着众人,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由于过分紧张,赵驴儿的精神像是要崩溃似的,眼看着歹徒把那乡间老汉的几百元钱搜出来要转向他,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喝一声“抓歹徒”,就一下蹿了起来,死死抱住了那个搜钱歹徒的后腰……
车厢内一片骚动,前面持枪歹徒为控制局面,对着窗户放了一枪。旅客们一听到枪声,顿时像凝固了一般,没一个人敢动了。赵驴儿这边仍死死抱住抢钱那歹徒的后腰,拼命喊叫:“大哥大叔们,快来帮我抓歹徒呀——”那个被抱的歹徒先是一阵惊慌,后见无人帮助赵驴儿,便将匕首朝赵驴儿身上乱戳,不一会儿,赵驴儿便倒在了血泊里……看出了人命,那持枪歹徒急命司机停车,三个歹徒匆忙下车,仓皇逃窜。
等司机将赵驴儿拉到附近一个卫生院时,赵驴儿已经停止了呼吸。
车上的人这才想起赵驴儿是个与歹徒英勇搏斗的英雄,只是赵驴儿身上没任何证件能证明他的身份,更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地方儿人。赵驴儿成了真正的“无名英雄”。当地方电视台采访那些旅客时,一个个都讲得绘声绘色。记者十分奇怪地问:“既然这位无名英雄已抱住了一个歹徒的腰,为什么你们不帮他一把?”一群旅客都被问得张口结舌,最后还是那位城市人打扮的少女为众人解了围。那少女说:“我们都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呢!”
众旅客这才齐声应和,接着就说了不少他们一开始对赵驴儿的怀疑。因找不到证明赵驴儿身份的证据,公安局便将赵驴儿火化了。他怀中那沾满鲜血的2000元钱也充了公……
附记:赵驴儿失踪之后,小镇流传不少佳话。据同他一起在省城捡破烂的人说,赵驴儿拾项链得2000元钱后就离开了郑州,从此下落不明。赶巧我在一份小报上读到一则百字小文,从中仿佛看到了赵驴儿的影子,便写下此文以祭之,也算是与赵驴儿老乡一场吧。
毛孩儿
毛孩儿是个浪荡子,住在镇西街。其父死得早,母亲是镇里的“公共汽车”名分很低。毛孩儿从小不太懂事,常看母亲的相好出出进进。后来大了,就十分憎恨这些男人。为看家护院,他特制了一杆土枪,白天扛着打野雁打野兔,晚上为母亲站岗放哨。放荡惯了的母亲耐不住这种寂寞,就带着女儿去了新疆。
那时候,毛孩儿已二十几岁,为了生存,他扛枪去了洪湖一带打雁,不知怎么竟发了些小财,从湖北回来时,还带回一个女人。
女人叫典,也二十几岁,湖北人,据说是个寡妇,还当过几年妇女干部,后来出了桃色新闻,而且怀了孕。毛孩儿在湖北打雁时就住在她家,一来二去,典就看中了毛孩儿,就将肚子里的孩子说成是毛孩儿的,然后随他回了河南。典当过几年干部,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就央求毛孩儿为她订份报纸看。毛孩儿为满足女人,就破费为她订了好几种报纸和杂志。有《人民日报》、《河南日报》、《电影画报》什么的,花了近二百元钱。每天下午,投递员就在他的门前打车铃,并高喊:“毛孩儿,报纸!”
当时除去机关学校,极少有私人订报。每每听到声音,毛孩儿就觉得自己很高贵。其实女人看报纸也只是看热闹,看看照片和新闻然后就扔了。四邻都知道毛孩儿家有报纸,糊墙打顶棚剪鞋样什么的都来他家要。毛孩儿和女人都不吝惜,谁要给谁。
平常时候,毛孩儿不爱说话,双目老是闪着一种凶光,尤其是对那些曾经与他母亲相好过的男人。平常无事,他就擦枪,把一杆枪擦得乌亮。打大雁的枪,枪管很长,是无缝钢管制成的。一到下雪天,南飞的大雁路过这里,夜间常落到坟场或荒野间过夜。毛孩儿用竹制枪架在雪地里偷偷滑行,等接近雁群时,放哨的大雁就会惊叫报警,雁们听到叫声就要展翅飞起。待雁刚刚飞起时,毛孩儿就朝高处放枪,算出的射程和高度正好是雁的危险区。枪子是铁沙子配的,打出去成扇面形,一下就能击中几只或十几只大雁。毛孩儿取下雁毛和雁翎,先将雁肉卖了。镇北有个野味店,专门经营野兔野獾什么的,毛孩儿常给他们供货。
镇北街住着个哑巴老汉,会勒雁翎扇,毛孩儿就将雁翎送给那老哑巴,一分钱也不要。老哑巴很感激毛孩儿,每回来了,他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很亲切地望着毛孩儿笑。这时候,毛孩儿常露凶光的双目就透出善良,也望着老哑巴边笑边比划。二人用手势交谈,往往一谈一个下午,很投入。
据说这个哑巴年轻时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后来被一大户人家的公子霸占了。哑巴有苦说不出,就自己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这个故事在镇上流传了很久很久,当年打霸斗争时,土改工作队还将这个故事编成了小戏到处演唱。
到春天,毛孩儿专打野兔。他喂了一条猎狗,那猎狗个子不高,长着一双狼耳,很听毛孩儿的话,毛孩儿每每带狗下地,那狗从不叫,让卧倒就卧倒,让出击就出击。毛孩儿的双目很贼,和狗一样灵敏,离老远发现前方有野兔,就匍匐前进。毛孩儿先让狗转到兔子的背后,让狗冲兔子。兔子一跑,正好撞到毛孩儿的枪口上,十打九中。
毛孩儿挣了钱,除去吃饭穿衣,仍坚持给女人订报纸,这在当时成了小镇一奇。
毛孩儿很想母亲,他说不清母亲为何弃他而去,更说不清自己苦心巴力为母亲站岗有何不对。他觉得最可恨的是那些欺负过母亲的男人。他说是他们使他失去了母亲,所以他看他们的目光就更加充满了火光。
有一年,镇上与母亲曾经相好过的一个男人死了,毛孩儿对着他的坟头一连打了好几枪。
毛孩儿对女人说,他要去新疆找母亲,女人很支持他,并说家中没有母亲的日子太寂寞。毛孩儿觉得女人懂道理,很高兴,攒了一些钱,便去了新疆。
毛孩儿走后,家中只剩下典一人。她每天除去看报纸,连饭也懒得做了。邻家有一个光棍儿看有机可乘,便以要报纸为由去毛孩儿家勾引典。典毕竟风流过,毛孩儿一走数日,她有点耐不住寂寞,接受了那光棍汉。不想二人刚刚脱光衣服,毛孩儿挂在墙上的那杆打雁枪突然响了,“轰”地一声,火药冲破了房顶。四邻闻声而来,将典和那光棍汉捉奸捉了双……
窗外,老哑巴悄悄收了手中的长绳子,偷偷溜走了……
意外
这一天,一群庄稼汉正在地里锄草,突然电闪雷鸣,乌云黑压压地从西北天际飞来,瞬间大雨便倾盆而下。由于雨来得突然,庄稼汉们被浇得东窜西逃,好在不远处有座小庙,最后都不约而同地躲进庙里。那时候,天地间已似锅底般黑暗,只能听到巨大的雨声。一道闪电划过,世界突然间白森森地吓人。雷声轰轰,如巨龙怒吼。令人奇怪的是,那电那雷只在小庙的周围转来转去,让庙内人十分恐慌。一老者说:“是不是咱这里有人做了亏心事,上天派雷公来抓了?”众人一听,更加心悸,禁不住开始你望我我望你起来——赶巧有电闪来,个个的脸都惨白得吓人,有人耐不住,喊:“是谁坏了良心赶快出去自首,省得连累了大家,让雷公爷爷不好下手!”
没人吭气,只有一片沉默。
这时候,先前说话的那老者出主意说:“干脆,咱们都将帽子放在锄把上,一同伸到门外让龙抓,若龙抓了谁的帽子咱们就将他推出去!”众人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便齐声应和,一个个将帽子顶在锄把上伸到庙门外。一个年轻后生的帽子刚一伸出去,便脱落在地——众人不顾那后生的求救,硬把他推了出去。不想那后生刚被推出门外,只听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小庙被一个霹雳劈开,塌落下来——只活了被推了出来的那后生。
陈州笔记小说七题
曾国藩镇压捻军的时候,曾坐镇距陈州六十余里的周口。据《陈州府志》载,曾国藩当时驻在周口颍河北的覃怀公馆。
周口虽然归陈州管辖,但比陈州还大,因为它是水旱码头,能引八方客商。一般经济发达之地,文人也多。当时周口最著名的文人是位教书先生,姓孔,名祥斋。孔祥斋教出过几多举人和进士,有的还居了京官。其书法更为一绝,“覃怀公馆”四个字就是他的鸿爪。
据传孔老先生那位在京居官的学子与曾国藩私交甚笃,临来之时,那学子在曾国藩面前一再提起孔老先生。曾国藩自然会意,一是为着朋友情,二是为着礼贤下士一回,便专程拜谒了孔祥斋。曾国藩见孔祥斋年过九旬,仍然气色如童,很是惊叹。他先传达了朋友对尊师的问候,然后说:“学生来此地执行军务,若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那孔老先生望了曾国藩一眼,问:“杀人的事儿也能办吗?”曾国藩说:“能!”孔老先生缓了口气说:“城内八班老总周英魁,横行霸道,专摧毁读书人,异常可恨!”曾国藩一听,当下召周口知事叶尔安,问:“此地有个八班老总周英魁吗?”叶尔安与周英魁是干亲家,知道事情不妙,机警地说:“有,只是已把他革除了!”曾国藩命叶尔安立即将周英魁送来,叶匆匆回衙,至二堂即书“革条”,刚贴于影壁以掩耳目,不想曾国藩已派兵马赶到。骑兵管带在大堂前高呼:“谁是周老总?”周英魁不明底蕴,应声而出。管带立即命人将周绑系马尾,拖到覃怀公馆已气息仅存。曾国藩略加审讯,当即枭首。
曾国藩杀了周英魁,就到孔府告知孔祥斋:“先生嘱咐之事,学生已办妥!”孔祥斋说:“感谢你为民除害!”曾国藩又问:“先生还有何吩咐?”孔老先生笑道:“眼下贪官恶人甚多,你怎么能全杀之?只能杀一儆百了!”老先生说完,望了曾总督一眼,问道:“你来舍下,使老夫有求必应,不知你对我有何要求?”曾国藩施礼道:“别无他求,只想求得先生一帧墨宝!”孔祥斋笑了笑说:“你身为两江总督,身旁多是攀高附贵的文人,为何还让老朽涂鸦?”曾国藩说:“先生大书气势磅礴,超凡脱俗,字里行间,一无火气,二无媚骨,绝非一般庸人所及也!”孔老先生笑道:“你过奖了,火气是有,只是随着年岁散失了!媚骨也有,只是不用!老朽已有十几年不赠书与人,怕是拿不出手了!更怕你不能屈尊。”曾国藩说:“先生请讲?”孔老先生说:“你能为我研墨吗?”曾国藩一愣,许久了才说:“晚生虽从小涂鸦,可极少研墨,多由书童侍奉!”孔老先生沉思片刻,说:“说来不怕见笑,这是我的规矩。当然,规矩并不是不变。三十年前,七品官前来求字,一律笔墨侍候。二十年前,五品官前来求字,更要自己研墨。现在,就是万岁爷前来求字,也必得自己研墨!我口吐狂言,原因有三:一是读书人当了官,反而看不起教书人,我要争这口气。二是我的学子当官的越来越多,而且官越做越大,当老师的自然要摆谱。三是我已活到别人梦寐以求的年龄,没什么可怕了,所以无欲则刚!”曾国藩一听,笑道:“先生如有仇家或有不顺心的人,再要几条人命不难!可非要晚生研墨,还不如杀人容易!”孔老先生说:“那就免了吧!无所求也就无所难了!”“不!”曾国藩说,“听先生刚才所言,我更想求得先生墨宝,因为它的价值已远远超出了墨宝本身!”言毕,让人取出“大国香”,挽起袖子,开始研起墨来。
许久之后,曾国藩研好了墨,端到孔老先生面前。孔老先生望望砚中之墨,唾上几星唾沫,见砸出几个麻坑,笑道:“研墨技艺如此之高,为何还故作谦虚?”
曾国藩面红耳赤,说:“晚生平生极少研墨,实在汗颜!”
孔老先生高兴地说:“你身为两江总督,竟能如此屈尊,可见心胸非同一般!老朽要献丑了!”说完,突然又问:“你来此地干什么?”曾国藩说:“打仗!”孔老先生提笔饱蘸墨汁,说:“那就送你个吉言!”言毕,闭目运气,许久,突然大睁双目,挥笔写就八个大字:屡战屡胜,屡建奇功。
曾国藩认真看去,只见字体苍劲,倜傥潇洒。尤其三个“屡”字,字字不同,笔笔险峻,章法奇异,突兀见绝,实为传世珍品!
那时候,孔老先生已像散了筋骨,一下瘫坐在了太师椅上,而且面色骤变,瞬间就由鹤发童颜变得形若槁木,暴露出一个百岁老人的真正面目。直到那一刻,曾国藩方悟出老先生写字不是用手而是用心血——只有心血灌注才能写出如此的精品!他禁不住向老先生深深施了一礼。
许久之后,孔老先生才微微睁开双目,正要向曾国藩说什么,突然眼睛发亮,直直盯着桌上的八个大字,惊诧万状!
曾国藩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也一下张大了嘴巴!
不知什么原因,那墨正在改变颜色,由黑变成了殷红——越变越红,竟如鲜血一般!
墨庄
陈州墨庄建于清朝同治年间,据说是汉口著名墨庄庄主王晋元来陈州开设的分号。老板也姓王,名淦,字丽泉,系徽州婺源人。墨庄主要经营墨和笔,当然,也配合出售砚台、宣纸、罗盘、日晷、一得阁墨汁、颜料、关松鹿粉笔以及各种印泥等。陈州墨庄以做墨笔为主。墨分松烟和油烟两种,陈州制作的墨都是油烟。油烟原料主要是油烟和胶。油烟原从四川进桐油熏烟,由于造价高,后采用上海洋行从美国进口的油烟。胶是从广东进货,一直沿用了许多年。
墨的制作方法很复杂,先用广胶下锅加水炖热,用油烟过细罗后与胶拌和做成坯子,再将坯子上笼蒸软,然后加水、麝香、丁香、茶叶水等,而后放到木墩上砸。一叠十八锤,多次叠锤后,用天平称出重二钱、四钱、八钱、一两六钱等不同分量,再用墨模做成大小不等的方墨或圆墨墨锭,再经过剪边、磋边、烘干、洗水、涮亮、上蜡、上金等多种工序才算成功,最后用桑皮纸包装,论斤出售。
做成的墨锭起有大国香、十二神、朱子家训、翰林风日、滕王阁等名称,行销整个豫东和鲁南、皖北一带,年销墨万余斤。
陈州墨庄的笔多是采用湖南的笔杆,上海、扬州等地的羊毛,羊毛分三川羊毛、长峰羊毛、乳毫羊毛。笔的盖毛,是用兔毛制成的,狼尾紫毫(山中野猫毛),多用于小楷毛。猪鬃、马鬃多用于制作腕笔。陈州墨庄的名品有:羊毫、上上羊毫、大乌龙、小乌龙、大金章、小金章……至于笔的制作方法,连王老板也不知晓,因为他多是从各地请来的名匠。人家技术保密,老板也不便过问,只消到月底开工钱就是了。
制笔的工匠中,项城汝阳刘的师傅居多。项城距陈州很近,只有几十华里。一般工匠只会制作,制出的笔多由家人走南串北去销售。王淦就把他们请到陈州,专收他们的名品。工匠制出笔来不愁销路,自然乐意。王淦虽不会制笔,却有一笔好字,对笔极有研究。工匠交出一批成品,他闭眼从中抽出一支,饱蘸“太华秋”香墨,在宣纸上挥毫一番,常用笔留下字白,见不掉毫毛,笔端散而不乱,柔软而刚。笑笑,便过了关。
王老板试笔的作品从不胡写,多是唐诗宋词,写出自己满意的,便收藏起来,让人装裱—番,送到汴京或北京上价。如果出现败笔或不中意的,就随手扔了。
据说王淦的墨宝只有在天津杨柳青是抢手货,原因是直隶总督袁世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常去杨柳青购买王淦的鸿爪,没几回,就把王淦“吊”了上去。
但是,杨柳青所卖的王淦作品,多是败笔或他本人不中意的。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天津卫的价值——因为他压根就没往津门杨柳青送过字画。
用其作品赚大钱的,是一位姓胡的小工匠。小工匠叫胡典,很喜欢书法,尤其喜爱王老板的墨宝,常把王老板试笔时扔掉的作品收集起来,天长日久,收藏了几十幅。他省吃俭用,攒了一笔小钱,一下把所收王淦作品装裱起来,挂满一屋,独自观赏。几十幅作品一下挂起,就透出了某种气势,胡典就觉得这是一笔财富。怎么才能把废品变成钱呢?胡典想了许久,便想起了老乡袁世凯。
主意一定,胡典就辞去了陈州墨庄的活计,回到家中,精心制作了九套名品,从小楷到大腕笔,一应俱全,最后又用精制的笔帘卷了,拿着去了天津。
胡典到了天津总督府,对守门的士兵说自己是项城汝阳刘人,和袁大总督是相距没几里远的乡邻,今日特从家乡赶来,为总督大人送笔来了。把门的士兵皆知袁大总督的家乡观念重,不敢怠慢,急忙向里禀报。也该胡典有运气,那时候袁世凯刚从京都与老佛爷诏对回府,正兴奋不已,赶巧听到有人送笔来了。笔为笔刀,是权力的象征,正应了一个好兆头。袁世凯很是激动,忙命人传胡典进来。
胡典进得大厅,先给袁世凯叩了一个头,张口就喊表爷,说他姑奶奶是袁寨的媳妇,姑爷和大总督一个辈分,所以才敢叫表爷。袁世凯应了几十年的大人,忽听有人喊表爷,不由得唤起一片乡情,高兴得连夸胡典会说话。胡典借机呈上九捆竹帘,拉开一帘,一排名品端重大方。袁大总督见家乡出了如此好笔,很是高兴,取出一支,当下试了,连夸是上品。袁世凯问:“为什么送九帘?”胡典说:“九是大数,九帘九帘,九九连升,九笔震天下!”袁世凯一听大喜,又问:“你来天津卫有什么难处没有?”胡典说:“我来为我师傅卖字来了,怕上不了价,所以想借表爷的威名!”说着,拿出备好的王淦墨宝,小心打开,让袁世凯过目。袁世凯一看字体苍劲有力,笔走龙蛇,连连赞道:“如此宝墨,值得一荐!这样吧,你先把这幅寄挂杨柳青,我明日差人买回就是!注意,价要往高里标!从明天起,你连挂三幅,我派人连购三幅,保你师傅名扬津门!”
就这样,王淦的墨宝在天津叫响,几天没过,胡典收藏的几十幅王淦的废作一下卖光。胡典得到钱财,上北京,下汴京,一下把王淦的作品全买了下来。
原来,王淦挂在北京和开封的作品是要倒拿钱的——目的是为陈州墨庄做广告。每幅字上都落有“陈州墨庄”的字样,字下面放着陈州墨庄产的“大国香”墨锭和羊毫笔。胡典很为王淦抱屈,当下买了那些陈年字画,到天津又赚了一笔钱。胡典有了钱,就买下房产,常去北京荣宝斋、琉璃厂和开封京古斋收购王淦的墨宝。慢慢地,王淦就在天津书界有了威望和名声。京都荣宝斋和开封京古斋见王淦的墨宝成了抢手货,便再不让王淦出“占地费”,竟不时地催他多送墨宝来。
这一切,王淦全然不知。
由于袁世凯的关系,胡典在津门也站住了脚,成了总督府的常客。有一天,胡典来拜望袁世凯,袁世凯问他说:“胡典哪,你知道你卖了多少幅王淦墨宝了吗?”胡典一时发窘,许久才如实作答:“小的不记得了!”袁世凯笑了笑,让人抬出几大箱来,说:“天津人知道我喜欢王淦的字画,就把它当作了礼品!你数数,不会少的!”
胡典望了望一幅幅王淦的墨宝,惊诧得目瞪口呆!
几年以后,袁世凯的母亲仙逝。袁世凯回乡吊孝的时候,路过陈州。袁世凯回乡一次不易,说是要召见一批旧友新朋,其中就有王淦。当陈州府派人到陈州墨庄送信的时候,王淦吓得尿了一裤子。从此,王淦落下了小便失禁、双手发抖的毛病,再也不能挥毫写字。
那时候,胡典在津门已改做其他生意,听到此种传言,苦笑笑说:“王老板有福气,年过花甲才得这种病,比我强多了!”
花船
旧社会,周口颍河里有不少花船,又称“野鸡船”,上面多是下流妓女。有的长相不济,有的人老珠黄,为生活所迫,以此糊口。前来此处的嫖客,多是乡下人或县城里的破落子弟。他们怕身上的钱财被野鸡们搜干,每去好事,便提前把多余的钱财藏在河边柳丛里,扒个坑儿,埋了,做个暗记,好事归来,再扒出。
有的人专打这种“二路货”,先躲在暗处窥视,等嫖客刚在船上稳住,便把其所藏钱财扒出来,扭脸即走。此地人称这种活路为“扒鳖蛋”。
镇上有一无赖叫尤三,就专干此种营生。
有一天,尤三刚匿林中,就见一嫖客从远处走来。那嫖客身着长衫,不像乡下人。他走走停停,有点儿迟疑。花船处灯火闪烁,淫荡的笑声不时传来。这时候他才像下定了决心,钻进林丛,扒开沙土,埋了钱财向花船走去。
尤三等了一会儿,听到花船里笑声停了,知道那人已开始好事,便寻到那人埋物的地方,扒开来一摸,是一方匣。尤三大喜,以为是宝物,急忙取出,走到暗处打开,用手一摸,只觉一阵巨痛。原来里边是一条七寸毒蛇!尤三大惊,掷了那盒,急忙掏出小刀,一咬牙,将蛇咬的那半个手指旋了下来。
尤三忍痛捡起那截儿手指,到了街上,找人要了一杯酒,把污血挤进酒里,然后端着上了花船。那嫖客正在抽烟,见突然又来了个男的,怒目道:“干什么?!”尤三掏出匕首,捅着那人的前胸,端起酒杯说:“喝了这酒!”
嫖客不敢不喝,喝过问道:“你凭什么敬我酒?”
尤三双目似火,斥问:“你凭什么害我?”
嫖客惊奇:“我何时害你?”
尤三冷笑,把事情端的说一遍。嫖客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你!”说完,望了尤三一眼,又说:“我几次来寻乐,丢失钱财不少,便用此计报复,没想你比我狠毒!”
尤三说:“你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岂能容你!你知道吗?她是我老婆!”
嫖客一惊,起身便走。下了船,那嫖客宽慰尤三说:“你不要害怕,那蛇无毒!”
雅盗
陈州城西有个小赵庄,庄里有个姓赵名仲字雅艺的人,文武双全,清末年间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日子越发窘迫,为养家糊口,逼入黑道,干起了偷窃的勾当。赵仲是文人,偷盗也与众不同,每每行窃,必化装一番。穿着整齐,一副风雅。半夜拨开别家房门,先绑了男人和女人,然后彬彬有礼地道一声:“得罪!”依仗自己艺高胆不惧,竟点着蜡烛,欣赏墙上的书画,恭维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接下来,摘下墙上的琵琶,弹上一曲《春江花月夜》,直听得被盗之人瞠目结舌了,才悠然起身,消失在夜色里。
赵仲说,这叫落道不落价,也叫雅癖。古人云:“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劈门贪得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怀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赵某就是要当个例外!
这一日,赵仲又去行窃。被窃之家是陈州大户周家。赵仲蒙面入室,照例先绑了主人夫妇,然后点燃蜡烛,开始欣赏主人家的诗画。当他举烛走近一帧古画面前时,一下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幅吴伟的《灞桥风雪图》。远处是深林回绕的古刹,近景是松枝槎丫,板桥风雪。中间一客,一副落魄之态,骑驴蹒跚而过,形态凄凉。中景一曲折清泉,下可连接灞桥溅溪以助回环之势,上可伸延向窗渺以续古刹微茫……整个画面处处给人以失意悲凉之感!
赵仲看得呆了。他由画联想起自己的身世,仿佛身临其境,变成了那位骑驴过客,不由得心境苍凉,心酸落泪。不料趁他哀伤之时,周家主人却偷偷让夫人用嘴啃开了绳索。周家主人夺门而出,唤来守夜的家丁。家丁一下把主人卧房围了个严实。
赵仲从艺术中惊醒,一见此状,急中生智抓过夫人,对周家主人说:“我只是个文盗,只求钱财,并不想闹人命!你若想保住夫人,万不可妄动!”
周家主人迟疑片刻,命家丁们后退几步。
见形势略有缓和,赵仲松了一口气。他望了周家主人一眼问:“知道我今日为甚吃亏吗?”
“为了这幅画!”周家主人回答。
“你认得这幅画吗?”赵仲又问。周家主人见盗贼在这种时候竟问出了这种话,颇感好笑,缓了口气说:“这是明朝大家吴伟的真迹《灞桥风雪图》!”
“说说它好在哪里?”赵仲望了望周家主人,挑衅般地问。
周家主人只是个富豪,对名画只知其表而不知其里,自然说不出个道道儿,禁不住面红耳赤。
那时候赵仲就觉得有某种“技痒”使自己浑身发热,开始居高临下,口若悬河地炫耀道:“吴伟为阳刚派,在他的勾斫斩折之中,看不出一般画家的清雅、幽淡和柔媚,而刚毅中透着凄凉的心境处处在山川峰峦、树木阴翳之中溢出。不信你看,那线条是有力的勾斫和斩截,毫无犹豫之感。树枝也是钉头鼠尾,顿挫分明,山骨嶙峋,笔笔外露……”说着,他像忘了自己的处境,抓夫人的手自然松了,下意识地走近那画,开始指指点点,感慨阵阵……
周家主人和诸位家丁听得呆了,个个木然,目光痴呆,为盗贼那临危不惧的执迷而叹服不已。
赵仲说着取下那画,对周家主人说:“此画眼下已成稀世珍品,能顶你半个家产!你不该堂而皇之地挂它,应该珍藏,应该珍藏!”
周家主人恭敬地接过那画如接珍宝,爱抚地抱在胸前。
赵仲拍了拍周家主人的肩头,安排说:“裱画最忌虫蚀,切记要放进樟木箱内!”说完,突然挽过周家主人的胳膊,笑道:“让人给我拿着银钱,你送我一程如何?”
周家主人这才醒悟,但已被赵仲做了人质。万般无奈,他只得让一家丁拿起赵仲开初包好的银钱,“送”赵仲走出大门。
三人走进一个背巷,赵仲止了脚步,对周家主人笑道:“多谢周兄相送,但有一言我不得不说,你老兄抱的这幅画是一幅赝品,是当初家父临摹的!那真品仍在我家!为保真品,我宁愿行窃落骂名而舍不得出手啊!”
那周家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下把画轴摔得老远,愤愤地说:“你这贼,真是欺人太甚!”
赵仲飞前一步,捡了那画,连银钱也不要了,双手抱拳,对着周家主人晃了几晃,然后便飞似的消失在夜色里……
从此,赵仲再不行窃,带着全家躲进偏僻的乡村,用平日盗得的银钱买了几亩好地,白日劳作,夜间读画——读那幅《灞桥风雪图》。
据说,赵仲常常读得泪流满面……
神偷
解放前夕,周口镇有一神偷,号大鹏。他自幼无亲无故,四岁流浪街头,七岁跟师学艺,先用双指从煤火炉中朝外夹煤球,天长日久,练就一副神奇的手,活路做得干净利索,从未失过一次手。那些年,神偷活跃在京广线上,南至广州,北至京都,在“偷界”里颇有些名气。
民国三十三年,神偷年过古稀,手眼不济,便不再行窃,决定洗手还乡,享几天清福。临回的时候,他特请能工巧匠制作了—块样式奇特的铜牌。铜牌为六角形,中间是“二龙戏珠”的图案,而那“珠”是用精贵的蓝宝石镶嵌的,黑夜里亦能熠熠闪光。他把铜牌先交给他的几个大徒弟,然后让他们拿去让他的徒子徒孙们相认,并规定从今以后认牌不认人,凡属日后见到此牌的弟子,均要孝敬几个。他行窃大半生,徒子徒孙无数,而真正见过这位祖师爷的却寥寥无几,于是那块铜牌便成了他安享晚年的经济基础。他无妻无室,回到周口后在颍河边盖了两间草房,养了条狗,种了些花草,日子倒也活鲜。每逢钱不济时,便取出铜牌挂在胸前,从漯河往南或往北地坐火车走一遭儿,不知不觉,几个口袋里便塞满了钞票。
这一天,他又外出“要”钱花,没想在漯河上火车时,不小心被挤掉了那块铜牌。这下他可慌了神!因为出来时带钱不多,已到了“囊中羞涩”的地步。加之从漯河到周口还有一百多里路,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了。万般无奈,他准备再行一回窃。他是老手,一眼就可以盯到别人衣兜儿里的钱财。一般人称这种小偷为“两夹儿”,顾名思义,就是用两个手指夹钱包儿。这种偷儿练功之时不但练快,也练准,尤其对中指和食指的练习,更是严格。他们的中指与食指基本相齐,又细又长,且有力,夹钱包儿如钳般结实,只瞬间工夫,钞票便易了主。当然也有黑话。他们称别人的上衣口袋为“天窗”,称裤兜儿为“地道”。神偷先盯住了一个中年人的“天窗”,见里边鼓囊囊,想来货不少。他随那人上车,决定趁下车时再下手。那中年汉子穿着整齐,头戴礼帽,着一身中山装,样子极显庄重。神偷做活从来不小打小闹,他一眼便看出“被钓者”是大鱼。车到许昌,那中年人下车,他也下车,趁人多的时候,他下了手。不想他上了年纪,又久没行窃,动作显得迟缓,手刚拨开“天窗”纽扣儿,一只大手已抓住了他的手。那中年汉子抬头望他一眼,却没高喊,只是不松手,紧紧地卡住他,一直把他拉到没人处才松了。他很尴尬,从没丢过这种人。那汉子看了他一会儿,和气地问:“老大爷,是不是手头紧了?”他面红耳赤,嘴里咕嘟了一下,没吭气。那人笑了笑,从兜儿里掏出几张中央票,递给他说:“这个社会就要变,往后有了好日月,你老可不能再干这个了!”
神偷无地自容,面如红潮,说声“谢了”便急急钻进了人群里。那中年人又笑了笑,便出了车站。
神偷并没有走,一直跟踪了那人老远。他一生还未遇到过这种好人,决心要记准他。他把他当成了“无名恩人”。
解放初期,周口市为周口县,归许昌专署管辖。由于神偷上了年纪,没有安排工作,吃上了养老金,住进了养老院。春节期间,周口县县委书记到养老院给老人们拜年,众人都出门迎接。神偷一看,见来的县委书记正是当年那位中年汉子,一时不知所措,便急匆匆地躲了起来。
第二天,年过古稀的神偷便失踪了。
几个月后,那位县委书记接到一个人送来的木箱,打开一看,惊讶万分——内里是一百多根血淋淋的断指!书记莫名其妙,听那送箱人叙说缘由之后,许久许久,才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官抬
古时候,轿子一般分两种,一种称民轿,一种称官轿。官轿的轿夫自称“官抬”。本来是抬官的,为何称官抬?不可考究。反正如此一颠倒,就显得高贵起来了。
轿子最早叫“肩舆”——翻译成白话就是一种“肩行之车”。官轿是皇家、官员的主要交通工具。由于坐轿者身份不同,所乘的轿子也不同。皇帝乘坐的轿子种类更多:如礼舆,是供皇帝朝会时乘坐;步舆,是供皇帝在城外巡狩、巡视时乘坐……平常时候,若皇帝佬儿只在宫内出出进进,一般都是乘便舆——冬天坐暖舆,夏天坐凉舆。
除皇家的轿子外,不同品级的官员则坐不同的轿子。官职越高,抬轿的人越多。一般州官以上的官员多坐八抬,而七品知县多为四抬。但无论八抬或四抬,轿头儿总要走到前面。目的是好听当官的使唤。轿头儿喝“起轿”,那轿便悠然如飘;轿头喝“停轿”,轿夫们便大步变小。吃“官抬”饭的人规矩挺多,尤其轿头儿,更非一般人能当得了的。轿夫只要一入轿班,就要恪守几不准。不准吃生葱生蒜,不准左顾右盼,更不准放响屁,有屁把不住要放,就高喝一声号子,把屁音淹没进去。轿子着地,要前低后高,让当官的出轿如闲庭信步,威严有加。
一般新官上任,首先要了解当地风俗民情和历史掌故。了解这些无外乎两个渠道:一是翻阅县志,二是下乡察看。下乡察看的路上,当官的只与轿头儿搭言。所以轿头儿不但要身强力壮有力气,而且还要有些学问,最起码能做到有问必答。回答问题时要掌握分寸:说得过少,当官的不明白,说得过多,当官的不悦——因而,这轿头不好当!
一般轿头儿不是选的,多是世家。
陈州南关的夏大,几辈人干此种营生。夏轿头兄弟四人。兄弟四人都吃“官抬”饭。新官上任,总要先拜轿头儿和班头儿。轿子是当官的腿,离了腿是寸步难行的。尤其逢年过节,拜谒比自己品高的上司,更离不开轿夫。好轿夫的标准应该是腿勤嘴严,无论当官的给上司送何种礼品,一律不准走风。所以,会当官的官都很看重轿夫。
这一年,陈州新上任一位名唤姜文略的知县,是皖北界首人,年轻且文武双全。据传,这姜知县金榜题名时名位很靠前,按常规,理应放个州官,只可惜朝中无人,落了个七品。不知是心情不快还是不懂为官之道,上任已三天,他一不拜名门大户,二不拜顶头上司,轿头儿更不在话下。轿头儿夏大很生气,只是为着一家老小,忍了。新官上任不用轿,颇让人疑惑。是不是另请了高明,要摔夏家兄弟们的饭碗?想想就有些怕,耐不住,夏大就去了衙门。
一听说轿头儿求见,姜知县很热情,赐座并让人沏茶,然后抱歉地说:“夏轿头,本县上任三天只顾穷忙,未去登门拜访,望海涵!”
夏大听得大老爷如此一说,气消一半,恭敬地施礼道:“老爷,小的虽说不才,但对本地风俗民情也略知一二!如若大人要下乡察看,我等弟兄招之即来!”
年轻的知县面呈窘色,好一时才说:“实不相瞒,我已两次下乡了!”
夏大一听,怔然如痴,许久了才问道:“敢问大人下乡察看是乘的哪家轿子?”
知县笑道:“师傅多心了!本县下乡察看,是以马代步!”
夏轿头睁大了不解的眼睛,直言相告说:“大人,历任官员下乡察看,明为体察民情,实则是夸官耀威!大人上任初始,却舍轿而骑马,着实令小的不解!”
姜知县这才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说:“夏轿头的心情我领了,只是我,我晕轿!”
这一下,夏大如炸雷击顶,心想完了,碰上这位晕轿的县官算是倒了血霉!这一回,不但自己没饭吃,连弟兄们也都失了业!
姜知县像是看出了夏大的心事,笑了笑说:“夏轿头,你甭担心,轿我还是要坐的,只是坐得少一些而已!再说,就是不坐轿子,月晌还是照发不误的!”夏大半信半疑地走了。
不想到了月底,知县果真派人送来了月饷。
姜知县虽不坐轿子,但为官清正,不显权势,颇受陈州人爱戴。夏家人不动轿就能领到月饷,也由满腹牢骚变为感恩不尽。为感激姜知县,他们就整天盼望大老爷能早日坐他们一回轿。
这一天,姜知县突然微服来到了夏家。夏家弟兄四人受宠若惊,忙命全家人跪拜迎接。姜知县急忙搀起夏大,动情地说:“夏轿头,你这是何必呢?”
夏大站起身施礼道:“大人如此恩典,让我等始料不及,真盼大人能早日坐坐我们专为你制做的新轿子!”
姜知县不解地问:“为何专为我制作新轿?”
夏大直言不讳地说:“那顶老轿抬过不少赃官,连轿子都污浊了!大人是清官.轿也要干净的!”
“言重了!”姜知县叹气道:“清官难当哟!”知县说着迟疑片刻,又笑了笑说:“不谈这些了!我今日来是想麻烦诸位去接我家老爷子!“
夏家弟兄欢喜若狂,急忙抬出早已备好的轿子,请知县上轿。知县望着崭新的轿子,面呈苦色地说:“我晕轿,能不坐就不坐的!”说完,让人牵来坐骑,随轿出发了。
姜老太爷是坐船而来,颍河距陈州四十华里,中年时分便到了。知县从船内挽出老太爷。老太爷年近古稀,腰弯如弓。夏大一看老太爷迈动的脚步,顿时明白了知县不坐轿子的原因,急忙跪地,抱拳施礼,对老太爷说:“感谢姜老太爷养育出了一个好儿子!“
姜老太爷听得此言,禁不住老泪纵横,叹气道:“当年我的祖上在亳州当轿头,有一天,知府问他:“姜轿头,你们为何自称‘官抬’?祖上性硬,直言说:‘我们辈辈抬官,也想让当官的抬俺一回!’知府大笑道:‘若想梦幻成真,除非你们姜家出官人!’祖上便把此话记在心中,辈辈相传。为达目的,我们姜家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啊!”说完,他回首对儿子说:“如今当了官,老父别无它求,只求你能实现你的诺言!”
姜知县深情地望了望父亲,没说什么,走过去,接过夏大的抬棍,庄重地放在肩头,等父亲上了轿,高喝道:“起轿了!”
那声音既洪亮又沉闷,穿过码头,顺着河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荡。
从此,陈州便留下了一个童话。
夏家弟兄到家之后四处宣扬姜知县的孝道之时,没一个相信是真的。
后来,姜知县慢慢熟谙了升官之道,不久便升任知府。等到姜文略升迁道台那一天,夏家弟兄突然在一天深夜失踪了。
那时候,姜文略早已坐上了八抬亮轿!
陈州有个大汉奸,叫戚如金,因卖国求荣,深怕别人暗算,为防不测,特雇了几个保镖。保镖们各有绝招儿,多是远近闻名的人物。队长叫阮六,有一手好枪法,外号“快枪阮”。他从掏枪、连发两颗子弹,到击中十丈内的移动目标,只需六秒钟。另一位身高六尺有余的胖子用其庞大的身躯作肉盾保住主子,其他队员迅速组成一道防卫人墙,而这一系列动作,只须在眨眼间完成,可见之神速。
那位号称“肉盾”的大胖子叫呆五,陈州南关人。呆五并不呆,而且会武术,力气大,二三百斤重的石磙能双手举过头顶转几遭儿。只是由于家穷,才出来干这替人卖命的话计。
戚如金为虎作伥,罪大恶极。陈州抗日支队为掀起抗日高潮,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这个大汉奸。抗日支队的司令姓薛,也是陈州人,和戚如金还有点儿亲。他几次召开会议,研究除奸方案。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快枪阮”之流好对付,因为这些人多为地痞流氓,早已成为公害,也属不杀不解民恨之列。难就难在呆五身上。因为呆五是穷人,没什么恶迹,为人当保镖只是挣钱糊口,作为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应该把呆五列为团结对象,不能枉杀无辜。最后,薛司令决定派人先去暗地见一见呆五,讲明抗日救国的道理,向他申明大义,协助除奸,事后一定不亏他。如他执迷不悟,咱们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
去的人是个小队长,姓金。金队长化装一番,悄然潜进城里,在呆五家等了半天,才见到呆五。呆五听说他是抗日支队派来的人,并不惊慌,反安慰金队长说:“你放心,我不会告密的!”金队长一听呆五良知未泯,不是阴险之辈,信心增了不少。他给呆五讲了许多道理,最后要求呆五主持正义,协助抗日支队为陈州人除害。
呆五听后笑了笑,问金队长:“如果我去枪杀你的主子,你怎么办?”
金队长张口结舌,面色发窘好一时竟没回答上来。呆五的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呆五说:“戚如金是好是坏,每个人都有一本账!但我作为他的保镖,又甘愿为他牺牲,就说明他待我不薄!他虽然投了小日本,成了汉奸,但也不是样样都坏了!我是穷人,本该如你所说,要有骨气,别忘自己是中国人!可我要吃饭,要养老养小,一天没事干,我就没饭吃,就会饿死!我呆五虽是凭玩命吃饭,但也想保好人,保包青天什么的。既挣钱又能落个好名声,可有吗?!眼下的有钱人有几个好的!不错,你说你们的司令、政委是好人,可他们能月月给我大洋让我养家糊口吗?”
金队长惊诧不已,万没想到呆五不呆,什么都懂得!世上人怕就怕明白人硬充不明白!因为用不着你去教育,他什么都懂,只是为了铁的现实他不得不为之!金队长叹了一口气,惋惜地对呆五说:“我已经把话挑明,到时你可别嫌我们不客气!”
呆五扶了扶手说:“请便!”
金队长走了。
薛司令听了汇报,面色发白了好一时,叹气道:“呆五好可怜!”
但为了抗日大局,也就顾不得什么呆五呆六了!
一天凌晨,城内底线送来情报,说是戚如金的母亲生了病,老太婆信神,命儿子去太昊陵求神拜佛。戚如金是个孝子,必去无疑。薛司令认为时机成熟,急忙挑选十多个精干的队员,由金队长带领,化装潜入了太昊陵大殿里。去的人装成香客,先到佛祖像前磕头朝拜,然后劝说和尚脱下袈裟,由一名剃了光头的队员穿上,其余的人全都藏在神像身后,单等戚如金到来。
临近中年,戚如金果真带着“快枪阮”一伙走进了太昊陵。“快枪阮”一伙前后排开,呆五左右不离戚如金,双目瞪得如铜铃。戚如金先到偏殿内饮茶净手,然后才让人托着香盘向大殿走来。
因为正值战乱时期,太昊陵内香客稀少。除去音调的木鱼声,大院里静得要死。
化装成和尚的队员见戚如金走进大殿,急忙双手合十,盯着一群人移动的脚。几个保镖进殿后就急促地散开,察看殿内有无异常。呆五前后不离戚如金,手中的枪早已拨开了机头。
戚如金跪了下去。
呆五把香火递给了那个“和尚”,“和尚”接过香火,放在香案上,然后开始猛敲木鱼。
木鱼声就是信号,按照方案,藏在西北角的队员先弄出了响声。“快枪阮”一听到响声,手起枪响,高喝:“什么人?”然后就带弟兄朝西北角跑去。与此同时,藏在神像后的队员全部显身,一齐开火,打死了“快枪阮”和他手下的弟兄。
戚如金吓成了一摊泥。
呆五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急忙扑在了戚如金身上。化装成和尚的那个队员一脚踢去,下了呆五的枪,然后守住殿门。队员们跳下神台,包围了戚如金和呆五。
这时候,呆五慢慢地站起身,对队员们说:“他已经死了!”果然,戚如金的后心上有一把匕首。
呆五望了众人一眼,然后拔出匕首,血喷如注。呆五抚摸着主子的伤口,半天没说话。突然,他又是重新扑到戚如金身上,大声疾呼:“如果你们够朋友,就赶快乱枪打死我!”
队员们面面相觑,都没有动。金队长劝呆五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为何还要这般,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我的一家大小吃什么?”呆五双目充火,迫不及待地叫道:“戚如金的老娘说过,只要我们是为他的儿子而死,每人的家属可得到五百大洋抚恤金!五百大洋啊,够我娘她们吃半辈子!”
“我们真不忍心枉杀无辜,何况你已对抗日做了贡献呢。”金队长仍在耐心劝说。
呆五再不说话,突然一趄身,又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来,对准了自己的胸膛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我不会伤害你们!只是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如今我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再不会有人雇我当保镖!为了我们全家能得五百大洋活下去,求你们成全我,一齐朝我开火!”说完枪声响,呆五倒在了血泊里。
可是,没有人开枪。
队员们面色铁青,在呆五身边站了许久。
大汉奸戚如金毙命,一下子轰动了陈州城。
戚如金的老娘为捞回面子,支撑着病体埋葬过儿子之后,派人给“快枪阮”等人的家属各送去了五百大洋。
只是没有呆五的!戚母说,呆五身后没枪洞,而且手中有枪,令人怀疑。
消息反馈到抗日支队时,那天执行任务的队员面面相觑,都觉得欠了呆五什么。
后来薛司令知道了详情,惋惜万分,连连说:“这个呆五!这个呆五!”
那时候,虽然抗日支队吃穿十分艰苦,但薛司令还是派人给呆五家送去了二十块大洋。
本刊责编黑丰
晴 晴
这里是城市中的一个小区,很大,花猫猫住的是三室一厅,听说要三十几万才能买得到。花猫猫像是没什么工作,整天就是睡觉、看电视、听歌曲、化妆、卸妆、等男人。晴晴的任务是买菜、做饭、擦地板、洗衣服。晴晴不知道花猫猫姓什么,只知道那个男人回来就喊她花猫猫。花猫猫让晴晴喊她姐,并安排不该问的甭问,不该说的甭说,只管干活拿工钱,姐不会亏待你。
慢慢地,晴晴就破译了心中的一个个“疑团”,看出了这个花猫猫实际上只是那个丑男人包养的二奶。并听说这花猫猫曾在丑男人的公司当秘书,当着当着就当出了“问题”,出了问题之后就住在了这里。
花猫猫虽然有钱,但每天吃饭并不复杂,她尤其爱喝玉米粥,爱吃杂面馍和杂面条什么的。从花猫猫的饮食习惯上,晴晴断定出这花猫猫肯定也是农家出身。晴晴把这些家常饭做得很好吃,所以花猫猫就慢慢对晴晴产生了信任。有时候,那个丑男人突然回来了,晴晴就要做三个人的饭。她把饭端到饭桌上,就自觉地躲进了自己房内,把门关上。晴晴不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因为她还很传统,认为他们都是有钱的“贱人”,晴晴从心里瞧不起他们。
后来,花猫猫就怀了孕,再后来,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花猫猫生了孩子之后那个丑男人回来的次数就少了。那些天里,花猫猫几乎天天给那个男人打电话,打通了就又吵又闹几乎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到了晚上,就有人给花猫猫送来一沓儿钱。花猫猫接到钱就摔在地上,发疯了一阵后就趴在床上哭。晴晴边劝花猫猫边把散落的钱一张张拣起来。晴晴很可怜花猫猫,因为她已从花猫猫打电话的话语中分析出,那个丑男人又有了新欢,而且他还不在乎“儿子”,因为他已有了好几个“私生子”了。花猫猫已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要挟他,所以她只有伤心而无奈地哭。
花猫猫的儿子叫周周。周周仿他娘,长得很可爱,自从有了周周之后,晴晴就多了一份儿照护小孩儿的工作。周周当然不知道他的父母正在发生矛盾,只用陌生的眼睛望着这个世界,很甜地与晴晴笑,笑声使这个寂寞的三室一厅中充满了生机。
有一天,花猫猫突然不哭了,突然要晴晴出去打听谁家买男孩儿,她说她要把孩子卖掉,然后再卖房。她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晴晴很惊讶地望着花猫猫,双手禁不住把周周搂紧了。她嗫嚅地问:“为什么要卖孩子?为什么要卖孩子?”花猫猫拧笑了一声,说:“我不会带着那龟孙的种让我心烦的!”
晴晴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挽回残局,只好帮花猫猫将周周卖了,晴晴打听了好多人,都说不要。万般无奈,花猫猫只好将孩子降价处理。一看价格便宜了,晴晴便找到一个老乡将周周抱了去,卖给了一个老太。
那老太不是别人,正是晴晴的母亲,是晴晴特地打电话让她从乡下赶来接周周的。
谁做了亏心事
一天,一群庄稼汉正在地里锄草,突然电闪雷鸣,乌云黑压压地从西北天际飞来,瞬间大雨便倾盆而下。由于雨来得突然,庄稼汉们被浇得东窜西逃,好在不远处有座小庙,最后都不约而同地躲进庙里。那时候,天地间已似锅底般黑暗,只能听到巨大的雨声。
一道闪电划过,世界白森森的十分吓人。随后,雷声隆隆,如巨龙怒吼。令人奇怪的是,那闪电那滚雷只在小庙的周围转来转去,让庙内人十分恐慌。
一老者说:“是不是咱们这里有人做了亏心事,上天派雷公来抓了?”众人一听,更加心悸,禁不住开始你望我我望你。赶巧又有雷电闪来,个个儿的脸都惨白得吓人。有人耐不住,喊:“是谁坏了良心做了亏心事,赶快出去自首,让雷公好下手,省得连累了大家!”
没人吭气,只有一片沉默。这时候,先前说话的那个老者出主意说:“干脆,咱们都将帽子放在锄把上,一同伸到门外让雷公抓,若雷公抓了谁的帽子,咱们就将他推出去!”
众人再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便齐声应和,一个个将帽子顶在锄把上伸到庙门外。
一个年轻后生的帽子刚一伸出去,便脱落在地。众人不顾那后生的求救,硬是把他推了出去。不想那后生刚被推出门外,只听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小庙被滚雷瞬间劈开,塌落下来,唯一存活下来的是那个后生。
龙铁匠字数:2198字号:大中小龙铁匠叫龙大海,很老实。铁匠手艺为祖传。据说龙家原在周家口开铺子,后来因什么事吃了官司才迁到小镇子里。龙家善打板锄,沾钢硬,用上十年八年不减边楞。庄稼人称其不“葫芦头”,就是说,一张板锄用到底仍有角有楞,易剔草。不像有的二流三流铁匠打的板锄,用不两年就变成了半圆型,锄草不净,剔草不利,很误事的。所以龙家的锄很受颍河两岸庄户人家的欢迎。
1958年,公社里成立了铁工厂,龙师傅第一批就被吸收了进来,而且上县里吃了“统筹粮”。换句话说,就是吃上县上的“商品粮”,也是供给制,与全民工差不多。这一下,龙家就成了小镇上的贵族阶层。
打铁是个重活计,不但工资高,月供粮也高,每月大概能吃到52斤。那年月国家干部每月只有29斤面粉,还是为国家节约一斤,实吃才28斤。而且28斤面还不全是白面,要有15%的粗粮搭配。龙师傅一家三口人,每月有52斤白面,又有50多元的工资补贴,小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那时候我父亲还在公社里当干部,可我家的生活远不及龙家。我和龙师傅的独生儿子是同班同学,他家临街住,每天上学我都要经过龙家。龙师母很瘦,镶着金牙,说话沙嗓子。龙师母的瘦和沙嗓子是因为解放前她曾吸过鸦片。烟毒吸进了血液里,不但坏了嗓子,从此也难以吃胖了。但龙师母人很好,快人快语,尤其喜欢小孩儿(这当然与吸毒不能再生育有关),所以我们常去他家玩耍。
龙师傅的儿子叫龙林,老实,学习好,品性好,也追求进步,小学一直是我们的班主席。1963年考初中时,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并光荣加入了共青团。到一中不但担任了班主席,而且还是全校的学生会主席。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肯定能被保送到名牌大学深造。只可惜,他却当了一辈子农民。
这些都是后话。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农家生活仍是苦不堪言,一年里很少见到白面。而龙家却顿顿都是大花卷儿,饭桌上的几个菜,不但有豆腐和豆芽儿,还常有炒鸡蛋和肉配的各种时令菜。喝的粥不是大米熬的,就是用绿豆熬的。有时我们上学早一些,就站在龙家门口等龙林。那时候他们正吃饭,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吃着花卷儿,就着香喷喷的豆腐、炒鸡蛋和炒肉菜,真让人眼馋。
由于家庭生活条件好,龙林穿的也比我们好。他的衣服多是公社机械服装部里田师傅做的,布好样式也新。记得龙林爱留小平头,虎头虎脑的。每到夏天,白色的衬衣束在腰间,胳膊上佩戴着“三道杠”的大队长标致,走在大街上能赢来不少眼光和赞词。我们几个穿着不整的调皮鬼跟在他后面简直成了他的陪衬,就像是一群丑小鸭跟着一只白天鹅,那画面至今想来,还有些自惭形秽。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我们初中毕业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直到1968年才毕业,被人称为“老三届”。上初中时,龙林虽然考上了县重点初中,在学校就入了团当了学生会主席,本来有把握被推荐上名牌大学的,皆由于大学不招生而破灭,和我们一样回乡当了农民。又因为龙林是独生子,龙师母为了龙家早日有后,很早就给儿子找下了媳妇结了婚。
那时候,乡间的计划生育只是宣传并没动真格的,龙林夫妇一连生了三个大胖小子。龙家虽然发户了,可由于龙林提前结婚,虽然自身条件不错,但推荐上大学、当兵招工全没了他的份儿。到了1979年恢复高考时,连考大学的资格也没有了。这一下,他自己也死了上进的心,先在队上担任生产队长,后来又子承父业,在家门口开了个打铁炉,将龙家打铁铺撑了起来。
由于他结婚生子早,四十岁那年就当了爷爷。大前年我回乡探亲,在北街口碰上了他。当时他正在路边打蜂窝煤。我仍喊他林哥,他抬头看我,老半天才认出我来。那时候他已一脸老相,身上脸上全是煤黑。
他认出了我后,很惊奇地笑了笑,对我何时回来的。我说你打煤啊?他说老头儿家不干这干啥。因为打铁的人整天被火烤着,流汗多,出力大,皮肤干燥枯黄。龙林打了十几年铁,形象很有些枯萎。望着面前的老同学,想起他年轻时的荣光,本该是前途无量的一个好青年,没想仍没有脱离掉一般人的人生轨迹,就禁不住暗叹了一声,很是替他惋惜。
龙林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对我说:“再过几年,你也该退休了吧?”我说是啊。他又问我退了休住城里还是回来?我说想回来过田园生活。他一听笑了,说:“和你们比,我只不过比你们提前一步达到了!”我一听,顿悟,方知他对人生看得很透。你觉得痛苦怎么的,其实他快活着哩!
后来方知那时候他已当了老太爷。三个儿子又各生了儿子,大儿子的儿子又生了儿子。龙家四世同堂。龙林年不过花甲,已儿孙绕膝,如果他拿这一点和我们相比,我们更是自愧不如!
只是说不清龙林的重孙子是不是又将要成为一代龙铁匠。
丁家斋
清末时,居住在西大街的沙、马两家富户捐资,在路西搭了个席棚,称为“经房”,回回们开始就近在此礼拜。直到一九二O年,回教徒才开始集资筹建清真寺,有大殿、海里凡室、教长室、沐浴室。再后来,越来越多的回民围寺而居,形成了较大的回民区。
清末民国时期,西关大街的商业繁盛,也给北下街的回族同胞带来了商机。他们纷纷做起清真风味小吃,而且很快形成了气候,打出了名气。如豆沫、羊肉胡辣汤、牛骨髓油茶、绿豆糊涂、羊肉水煎包等各有特色。
名气大的有盖家“宝隆铺”的小苏肉、牛肉丸子;马家烧饼,白家豆腐脑儿、丁家斋八宝莲子粥。白家清真教的豆腐脑儿配有煮熟的咸黄豆、酱胡萝卜、黄瓜丁、酱油盐卤和适量的卤汤,卤汁鲜美,豆腐软嫩,色泽明快,老少皆宜。
据传的掌柜白福祥的嗓音非常好,他站在店前一声吆喝,顺风能传到朱家街。丁家斋的八宝莲子粥是用江米、薏仁米熬制而成,吃的时候,每碗现加糖莲子、糖百合、瓜条、葡萄干儿、桃仁、杏仁、瓜子仁等多种果料和白粮桂花。糯甜、味香又利口,且又营养丰富,颇受顾客青睐。
白家和丁家的店铺挨着,席棚相连,白福祥年过古稀,身板硬朗,还能站坛前卖豆腐脑儿。丁家的老主人丁百仟已过世,接班的少掌柜叫丁海。丁海是丁百仟的三儿子,进铺子当掌柜的那一年才21岁,熬粥配料已很内行。
与白家豆腐脑儿相比,无论制作方法和配料,丁家斋的八宝莲子粥皆属“贵族粥”,就是说,是有钱人喝的。由于它配料高档,卖价也高。当时一碗豆腐脑是一文钱一碗,而莲子粥就需十文钱。所以前来喝粥的客人多是中等以上的人家。
为能与“贵人吃贵物”配套,丁家的铺子也比较高档一些:八仙桌、石鼓凳、明窗亮几。“丁记八宝莲子粥”的招牌据说是当年丁海的爷爷专请名人写的,花了50两银子。
而白家与丁家相比,就显得寒酸:低桌子,小矮凳,而且又破又旧,油腻腻的样子。又由于所卖的是价格低廉的大众食品,前来喝豆腐脑儿的人也多是引车卖浆者之流。对这种人,低桌矮凳自然也就可以了。
每每开张,摆在街边处,上面搭卷棚,给人一种很临时的感觉。前来吃饭的人也多是慌里慌张的,全不像进丁家斋喝八宝粥的客人那样把吃饭当成了某种享受。
这样,丁海就有点儿看不起白家了,觉得白家太“下里巴人”,与他们为邻总有点儿掉份儿之感。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儿顾及父辈们的交情,每天早晨开张还时不时向白老板打声招呼,可后来就很少正眼朝白家卷棚瞧了。
为能抬高自家的身价,丁海开始装修门面。他花钱将店门重漆一遍,门前的走廊间原来是砖铺地,现在换成了大理石的。店门两旁还放了两尊青田石狮,又摆了几盆时令大花盆。为与花盆对称,还在屋檐下挂了四个山东莱州的红绣球。如此一翻新,丁家斋更加“阳春白雪”,更让白家显得寒酸。
可是,让丁海不解的是,他如此这般非但没引起白福祥的不满和嫉妒,相反他还非常高兴似的,每见到丁海就禁不住由衷地祝贺,而且能让人看得出那是一种真诚与善意的祝贺,毫无虚伪之处。
这就让丁海有些犯难。因为丁、白两家由于店铺相邻,世代团结都非常友好。他原以为自己如此朝“贵族化”发展能引起白家的忌恨,然后搬迁或将店铺转让于他,那样他就可以再将铺面扩大,使丁家斋彻头彻尾变成“阳春白雪”,专赚富人们的银子。
不想白老汉如此死脑筋,自己如此“欺负”他,他还表示由衷的祝贺,仿佛丁家的生意是他白家的一样。跟这种毫无野心的人为邻,除非辈辈平庸下去,决不会有大的发展。
曾有那么几天,他看白家一直无动于衷,心想你不搬我搬,可又一想,回回巷是小吃一条街,如果离开此黄金地段生意肯定会受损不说,自己花这么多钱不是白装修了。更令他不可解的是,白家的生意非但没因他的“贵族化”而减弱,反而越来越红火,自家的生意反而不见长进,某些时段还像是不如以前。
有一天,他奈不住地向“宝隆铺”的盖老板求救。盖老板开初不愿说,逼得急了才笑了笑告诉他:“丁老板,你别忘了,车有车路,马有马道,你赚的是贵人的钱,而白老板赚的是穷人的钱,可天下还是穷人多呀!”
丁海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一心想赚富人的钱,而北下街的富人就那么多,再加上北下街本来就是小吃一条街,人家真正有钱的人压根儿就不朝这里来。你把店铺打扮得再贵族化,可在人家眼里你的整条街就不够格儿!人家去的是闹区的大饭店,要的是档次。
后来,丁海的生意越来越清谈,门台一高,穷人不敢进,富人不愿来,生意越发清淡。再后来,终于撑不住,就将店铺盘了出去。
可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盘他家店铺的不是别人,而是卖豆腐脑儿的白老汉。
女
他灵巧地玩弄着一支枪。
那支德国造的小左轮如黑色的乌鸦在他的手里“扑棱”了一会儿,然后又被他紧紧地攥住。他下意识地吹了吹枪管儿,乜斜了一下不远处那个被绑的女人,咽了一口唾沫。
“你一定不想死!”他说,“可是没办法!”
被绑的女人一脸冷漠,静静地望着前面的那个男人。她看到他又卸了枪,那枪被卸得七零八落,似一堆废铁。废铁在阳光下闪烁,显示出能吃人肉的骄傲。他用手“洗”着零件,眨眼间,那堆废铁又变成了一只“黑乌鸦”,在他的手中“扑扑棱棱”展翅欲飞,然后又被牢牢地攥住。
怎么还没听到枪响?芦苇荡的深处传来了故作惊诧的询问声。
“头儿,舍不得那娘儿们就放了她嘛!”有人高喊。
一片嬉闹声。
他蹙了一下眉头,抬头望天。天空瓦蓝,白云如丝般轻轻地飘过,穹顶就显得无垠而辽阔。阳光在湖水里跳荡,堆银叠翠。芦苇摇曳,晃得人醉。那女人仍在盯着他。他看到女人那乌黑的秀发上沾满了芦花。白皙的脸冷漠无情,丰腴的胸高耸如峰。
他终于掏出一粒花生米大小的子弹,在口里含了含,对着阳光照了照,然后在掌心中撂了个高又稳稳地接住,说:“这回就要看你的命了!”
他说着瞭了一眼那女人——正赶一阵小风掠过,女人的旗袍被轻轻撩起,裸露出细细嫩嫩的大腿。白色的光像是烫了他的双目,他禁不住打了个愣,觉得周身有火蹿出。
“头儿正在想好事儿哩吧?”那边又传来了淫荡的呼啸声。
女人看到他那刚毅的嘴角儿被面颊的颤动牵了一下,那张年轻的脸顿时变形。他终于举起了那支枪。那支枪的弹槽像个小圆滚儿,如蜂巢,能装十多粒子弹,弹槽滚儿可以倒转,往前需要扣动扳机。她看到他把那颗子弹装进了弹槽,“哗哗”地倒转了几圈儿,然后对她说,“这要看你的命了”!
“这里面只有一颗子弹,如果你命大,赶上了空枪,我就娶你为妻。”他又说。
她望着他,目光里透出轻蔑。
“你知道,土匪是不绑女票的,女票不顶钱。有钱人玩女人如玩纸牌,决不会用重金赎你们的。”他说着举起了枪,突然又放了下去,接着说:“让你死个明白,我们绑你丈夫,没想弟兄们错绑了你。我们不是花匪,留不得女人扰人心。不过,若是我要娶你为妻,没人敢动的。但我又不想娶你这个有钱人的三姨太,所以这一切要由天定了!”说完,他又旋转了几下弹槽滚儿,才缓缓地举起了枪。
女人悠然地闭了双目。
那时刻湖心的岛坡上很静,一只水鸟落在女人脚下,摇头晃脑地抖羽毛。芦苇丛里藏满了饥饿的眼睛,正朝这方窥视。
他一咬牙,扣动了扳机。
是空枪!
“求你再打一枪!”她望着他说。
他摇了摇头,走过去说:“我说过了,只打一枪。你赶上了空枪,说明你命大,也说明咱俩有缘分。”
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想得很美呀!”
“你想怎么样?”他奇怪地问。
“我想死死不了,也想认命。”她望了他一眼,松动了一下臂膀,拢了拢乱发回答。
“怎么个认法?”
“我也打你一枪!”
他怔了,不相信地望着她,好一时,突然仰天大笑,说:“够味儿,真他妈够味儿!怪不得陈佑衡那老儿喜欢你!我今日算是等到了对手,就是栽了也值得!”他说完便把枪撂给了她,然后又掏出了一粒“花生米”。
她接过那粒子弹,装进了弹槽儿,然后,熟练地把弹槽滚儿旋转了几圈儿,对着他走了过去。
她举起了枪,姿态优美。
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大哥,听说这女人可是枪法如神呀!”苇丛中的人齐声喊——声音里充满了担心和惊悸。
她笑了笑,又转了一回弹槽滚儿,对他说:“如果是空枪,俺就依你!”说完,重新举起了小左轮。她的手有点儿抖,瞄了许久,突然,颓丧地放下了枪,好一时才说:“俺不认命了,只求你从今以后别再当匪,好生与俺过日子!”
他愕然,呆呆地望着她,像是在编织着一个梦幻。
“你命不好,我愿意跟你去受罪。”她不知为什么眼里就闪出了泪花儿。
他疑惑地走过去,接过那枪一看,惊呆如痴。
“俺转了两次,可那子弹仍是对着枪管的!”她哭着说,“那时候,俺真想打死你,可一想你命这般苦,就有点儿可怜你了。你不知道,俺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他愤怒地扣动了扳机,枪声划破了寂静,苇湖内一片轰响。
他颓丧地垂了手枪,对她说:“好,我听你的,带你去过穷日子!”
四周一片骚动,无数条汉子从芦苇中跑出来,跪在了他的面前,齐声呼叫:“头儿,您不能走呀!”
“今日能得鲍娘,也是我马方的造化!”他平静地说,“弟兄们,忘了我吧!”
有人带头掏钱,他和她的面前一片辉煌。他望着那片辉煌,跪下去作了个圆揖,哽咽道:“弟兄们的恩德我永世不忘,但这钱都是你们用命换来的,我马方一文不带!”说完,他掏出那把左轮,恭敬地放在了地上。她走过去架起他,然后拾起那把左轮,说:“你当过匪首,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带上它也好做个防身!”
他哭了。
二人下了山。
知青张烨
张烨也是郑州知青。
张烨的“烨”字,很少人认得,大多的人都念“华”。张烨的父母都是省歌舞团的演员,其母黄丽还是独唱演员,省电台时常播放她的《八月的石榴红似火》。她和中央广播事业文工团里的独唱陆青霜很熟,据说都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校友。陆青霜当年的那首《八月的石榴红似火》唱响了半个中国,黄丽步其后尘,唱遍了中原大地。张烨的父亲张来是省歌舞团的唢呐独奏演员,一曲《丰收乐》也时常在电台播放。张烨本是市一中的学生,一中的知青大多分到了豫北。张烨的父母为让儿子分到我们那个县,专托了知青办的熟人与一个铁五中的学生调换的。张来和黄丽费如此力气让儿子下放陈州,原因只有一个,是想让儿子拜师学艺。因为那时候中央广播事业局的“五七干校”在陈州。
那时候,中央广播事业局文工团的一些演员也在此锻练,有的是“劳动改造”,如候宝林。但大多是锻练,什么二胡演奏家张绍,相声演员马季、李文华、郝爱民,山东快书演员赵连甲,独唱演员陆青霜,单弦演员马增慧,反正都是称“家”的人物。县城里有不少爱好文艺的青年常去干校偷偷拜师学习拉二胡、小提琴什么的。张烨当时也是学习小提琴,通过陆青霜的关系,投师一位姓于的提琴手名下,每周去一次,领回曲谱来练习,练好之后去交作业。由于是高手指点,进步飞快,一年后就可以独奏了。
一开始,张烨下放的村子叫王潭,在镇子西边。广播事业局的那个干校在县城西北方向的曹河公社,距我们那里七十多华里。张烨每周去干校时,都要早早地起床,搭黑回来。当时我在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演样板戏,原来的提琴手小上海出事之后,经人推荐,便让张烨进了宣传队。第一次见张烨,穿戴很平常,一身旧军装,是当时知青们的时髦装束。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高腰的,两侧还带有“气眼儿”的那种。留学生头,白晳,消瘦,说话慢声细语,看人还有点腼腆似的,一看就显得比别的知青有教养。抓宣传的领导一看就相中了,连试用期也免了,一来就成了正式毛泽东思想宣传员。
张烨进团没几天,众人便发现他性格比较孤癖,平常很少与人套近乎。别人想与他套近乎,也有难度,给人的感觉是远不得近不得。周身像有一层护身膜,总给人一种“隔”的印象。他也和小上海一样,有洁癖,身上一尘不染。只是穿得比不上小上海,不富贵。不是一身黄军衣,就是一身蓝涤卡,而且是洗得露白筋的那种。但内里的衬衣很讲究,雪白。我们几个年轻人当时很羡慕他的白衬衣多,有一天还是毛儿发现了秘密:原来张烨的衬衣不是全衬,而只有领子和袖口。这种假领在当时的城市青年中很流行,乡人还不多见。于是我们就少见多怪,皆说张烨是穷烧包儿。目的很明确,很可能是为了吸引女孩子的眼珠儿。
大概是张烨进宣传队的一个月后,他的母亲去五七干校看陆青霜时顺便来了小镇一趟。那是一个很洋气的女人,烫发,稍胖,丰满,戴着手表,穿着半高跟皮鞋,满口普通话,把我们宣传队领导的眼睛都看直了。记得当时公社里正开大会,晚上有戏,开戏之前,宣传队的领导还特意安排黄丽唱了几首歌,由她的儿子张烨用小提琴伴奏。黄丽先唱了《老房东查铺》,又唱了《马儿也,你慢些走》,最后唱了《八月的石榴红似火》。共鸣很大,音域极宽。虽然乡间扩音设备不是太好,但还是让人有震耳欲聋之感。场内掌声如雷,沸腾了一般。
张烨进团时,虽然只带了一只破皮箱和一个行李卷,但与众不同的是,他却有一辆自行车,而且是女式二六型凤凰牌的,八层新。张烨每次去曹河的“五七”干校,全靠这辆车。他对车子很爱护,整天擦得锃亮。平常除去练琴,再就是擦车。那年月乡间自行车极少,团里有人串亲访友,就想借他的车。可张烨都是满口谢绝,一概不借。
开初,众人对他议论纷纷,后来见他一视同仁都不借了,心中才得到某种平衡,舆论也少了一些。大概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在乡下演出,一个女演员突然突然得了急病,可能是急性阑尾炎,痛得在地上打滚儿。那个村距离公社七八里路,最快的办法是用自行车带她去公社医院动手术。剧团里的领导原有一辆,可演出前被一个演员借走,回家帮老婆生孩子去了。众人很快就想到了张烨的自行车。大伙心想你张烨平常不借,这非常时期总该大方一回了吧!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他还是满口拒绝。众人看他如此不近人情,皆说这城里的年轻人就是得改造,你看他还有没有人味儿!可是,任众人如何数落,张烨就是不说话,最后竟背起那个女演员朝镇里跑去。七八里路,他竟一气跑到了地方。不想到地方将那女演员一放下,那女演员“吞儿”地笑了,对张烨说可能是窝了气,你一跑一晃,气通了,没事了!
那女演员边说边看张烨,只见张烨面色苍白,满头汗水,脸越来越扭曲,最后一下瘫痪倒地,心脏停止了跳动……
事情过后,那个女演员哭得死去活来,而且非死不活,并说死后要与张烨葬在一起,以报救命之恩……众人也都很后悔,当时应该追上去几个人,替他一替。可众人也对张烨十分地不理解:他为何认掏力背人而不用自行车呢?
后来黄丽来参加张烨的葬礼时,才说出事的真相:原来这张烨并不是黄丽的亲儿子,张烨的原名叫黄军,父亲是个板车工人,母亲在社办厂里给人叠纸盒,家庭困难。但黄军很有艺术天赋,张来和黄丽夫妻为培养他成才,收他为干儿子。那辆自行车是他母亲用叠纸盒的钱一分一分攒下的,所以他才爱它如命!
众人恍然大悟,万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广播事业文工团的那位于老师更是为张烨惋惜,说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将在中华大地诞生,万没想到竟这样夭折了!可惜呀,可惜!
令人奇怪的是,张烨的亲生父母一直未来,他们为什么不来呢?
这个问题至今还困惑着我。
大洋马
大洋马是个女人,姓胡,只因为长得人高马大,活脱个外国洋女人,所以镇人都喊她大洋马。
"大洋马"这个绰号除去用来形容她是个高大的女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含义,那就是说她裤腰带松,谁想骑就能骑的意思。据说大洋马的母亲就是个不规矩的女人。我们那地方称这种女人为“半掩门子”,意思就是每天夜里半掩着门,单等男人过去。由于上梁不正,大洋马十五岁就跟本村一个做生意的开始了鬼混,不小心肚子大了,就匆匆忙忙嫁了人。
大洋马的丈夫姓毛,叫毛希彬,是个很老实的搬运工人。那时候颍河还通航,从蚌埠到漯河的船只来往不断,陈州城里的木材、煤、毛竹什么的多是从这里转运。由于搬运队忙,毛希彬天不明就走,天大黑方回,这就给了大洋马不少可乘之机。
毛希彬家住在镇西街,当时镇西街有个山峡会馆,解放后打了神胎,办成了小学校。大洋马家就在学校东边,两间门面房面朝大街,而且全是黑色的"铺达子门"。我们每天上不学都要路过她家门口,常看见她坐在门口奶孩子。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大洋马的奶子很白很大,闪烁着一片耀眼的光芒。我们那地方对女人的乳房称呼有好几种,小孩儿吃奶也叫吃妈,吃包儿什么的。有一次一个乡下卖桃的汉子在大洋马家门前卖桃子,一边吆喝“大白桃大白桃”,一边偷看大洋马的白奶子,不想看着看着潜意识占了上风,吆喝出来的词儿也随着潜意识变了味儿:“大白桃,大白桃!谁吃大白包儿!”大洋马一听乐了,向那卖桃的招手说:“用大白包儿换大白桃咋换?”那人一听来真的了,吓得慌忙携桃而逃了。
那年月,是个饥饿的年代,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大洋马往往为一斤香油或几个馍馍就能廉价将身许人。当然,与其相好的多是些有权有钱的人。这些人“骑”过大洋马之后,还要以此为炫耀,慢慢地,大洋马就臭名远扬了。
大洋马的丈夫毛希彬因为太老实,管不住女人,光在心里生闷气。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再也忍受不住,竟自己缝了顶绿帽子戴在头上然后敲着锣到大街上自己游自己的街,一下轰动了颍河镇。造反派们为替"小人物"申冤,便拉出大洋马,脖子里挂了一嘟噜破鞋让其"亮相",然后又让其交待与她睡过觉的人,数字十分地令人震惊!这一次对大洋马的打击很大,她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在镇上混了,便带着小女儿悄悄离开了颍河镇,把剩下的几个孩子全给老毛撇在了家里。毛希彬又当爹又当娘,记忙得焦头烂额,方悟出老婆除去与人睡觉的毛病外,竟还有许多自己不及的优点。他很后悔,对人说:"我真混!那又不是面,让人偷一瓢少一瓢!"接下来,他就携儿带女,拉着架子车,开始了漫长的寻妻生涯……
上些年,还不时有大洋马的消息,有人说,大洋马去了宁夏石嘴山煤矿,包了个工棚,生意很红火;有人说,大洋马早已改邪归正,嫁了一个老干部,已安排了工作,还入了党;还有人说,大洋马现在在新疆,与一个俄罗斯的二毛子结了婚,正做着跨国生意……众说纷纭,没人去核实这些消息的准确性。只是老毛一直找不到妻子,神经了。他每天早早地起来,从西街到东街,只喊三个字:我真混!我真混!
老毛到底混不混,没人去评说,只是由于他的呐喊,能使人想起出走多年的大洋马。大洋马虽然是一个很贱的女人,但很可能就是因为她的"贱",才在所有认识她的人中留下了不灭的印象。
李怀素
李怀素原是穷家女儿,十八岁那年被地主罗老俊纳为三姨太,土改的时候,新政府要求一夫一妻制,劝她与老地主离婚,她却不愿离开地主家,诉说了不少罗老俊对她的恩德,最后才吐出她不愿走的原因是一直暗恋着大少爷。罗家大少爷叫罗淮,自幼在陈州读书,后来参加了革命,一走十多年不进家。当时的工作队长是个女的,听说李怀素不愿与老地主分开,便亲自去劝说。
罗家大院在镇北街,在镇里虽比不过雷、马二家,但也有上百亩好地,街上有几桩生意,所以宅院也不算小。当时罗家人还未被赶出庄院,李怀素住在二进院的西厢房里。女队长走进去的时候,李怀素正坐在床沿处愣神。女工作队长望了她一眼,问:“听说你要死心塌地跟着老地主?”李怀素抬起头来,对女队长说:“我已向刚才来的人说了,和老头子离婚我是巴不得,只是我不愿离开这个家!”女队长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你是在等罗淮吗?”李怀素低下了脑袋。女队长来回踱了几步,最后从兜儿里掏出一块佩玉说:“你认得这个吗?”李怀素一见佩玉,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奇怪地问:“这是大少爷随身带的玉佩,怎么到了你手里?”这时候,女队长早已变了脸色,沉痛地说:“实不相瞒,我就是罗淮的爱人!”李怀素一下站了起来,着急地问:“他人呢?他在哪儿?”女队长双目噙满了泪水,好一时才说:“他早已牺牲了!”李怀素如傻了一般,许久许久,突然疯了般抱住那女队长,痛哭不已……
从此,李怀素便开始独立生活,不少人提亲说媒,她都不愿再嫁。贫农团给她两间临街房子,她开了个烟酒店,专卖烟酒茶鸡蛋什么的,也算自食其力。那个女队长后来当了县长,又与一个专员结了婚。李怀素就从心中把自己当成了罗淮的妻子,每逢清明节,她都要去烈士陵园为罗淮扫墓。这本来无可厚非,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又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个人又决定不了个人的命运。李怀素虽没了与罗淮结婚的权力,但并没人剥夺她爱的权力。不想到了文化大革命,有人将她这种畸形的爱给抖露了出来,造反派们一听立刻上纲上线,这不是以乱伦污蔑革命烈士吗?就将她拉出来游街示众,说她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几个平常想打她主意没得逞的男人借机发泄不满,将她的秀发一缕一缕地拽下来,最后干脆给她剃了光头,并将老地主罗老俊也拉上台陪斗。那一年罗老俊已年近八旬,造反派指着李怀素问他说,这是你的老婆还是你的儿媳?罗老俊说她曾经当过我的三姨太,与我儿子没什么关系。造反派又问他说你的这个三姨太当初勾引过革命烈士没有?罗老俊说三姨太老实本份,不会干那种事儿。造反派哪里肯依,就用皮带打罗老俊。李怀素看罗老俊岁数大了,顶不住打,急忙上前护住了他。这一下,更激怒了造反派,一下将他们二人捆在了一起游街示众。李怀素受不了这种污辱,当天夜里就投了颍河。
不过也算她命不该死,当她投到颍河后,被夜间打鱼的一个渔民救了上来。那渔民姓祝,叫祝三,是镇东祝庄人。祝庄离镇子三里路,也靠河。祝三母子二人,靠打鱼为生。他常赶颍河镇的集,自然认得李怀素。他急忙将李怀素抱回家中,又灌姜汤又掐人中,将其救了下来。李怀素醒来之后,非死不可。祝三的母亲就耐心劝说,要她先隐藏一段时间再说。从此,李怀素便在祝三家住了下来。
当时知情人都认为李怀素要报答祝三的救命之恩与其结婚,不料等风头一过,李怀素又回到了镇上。她仍然住在那两间临街房里,很少出门。几年以后,基督教又开始复苏,李怀素就信了耶稣,常去祝庄小教堂里守礼拜。而礼拜堂的头儿正是祝三。据说祝三的母亲就是个老基督教徒,当初劝说李怀素,用的就是她偷藏的蓝皮《圣经》。她说是主拯救了迷途的羔羊,所以李怀素才能坚持活了下来。
前些天家乡来人,问起李怀素的情况,来人说李怀素已年逾八旬,但活得很精神。她现在是镇上教会里的传道女,每天与教友聚会,连饭也不用做了。但每逢清明节,她仍坚持去烈士陵园给罗淮扫墓。
镇上人都说,一个人被人爱到这份儿上,罗淮值得!
老军官和他的夫人
老军官当团长全靠战场立功,身上有多处伤疤,手腕上至今还留有子弹头儿。为护身上的伤疤,他一年四季穿着整齐,从不脱光脊梁穿裤头儿。只是有一只手残废了,没法掩盖。那只残手像鸡爪子般,胳膊也不能伸直,整天挎着。当年就因为这只手,他被提前退役,回到了颍河镇。那一年,他刚满三十岁。据说离开部队那天,冯玉祥还专为他摆了宴席,临走又送了他一幅亲笔题词,上写“退役光荣”四个大字。冯善魏碑体,字体粗大,一看就是军人手笔。张景池回来后,曾将“退役光荣”四字镶在玻璃框内炫耀,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老军官的妻子是西安人,据说是位商人的女儿。当初老军官退役时,老丈人曾几次劝他留在西安,他却坚持要回河南老家。万般无奈,妻子只得随他。
老军官的老伴姓桂,叫桂馥馨,上过洋学,会英文。据说老军官当初带她回到镇上时,轰动了几条街。桂馥馨身穿旗袍,烫发,手提坤包,足蹬高跟皮鞋,在麻石街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肥硕的屁股透出优美的弧线,让镇人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只是等我记事“认”得她时,她已年过半百,头有华发了。不过言谈举止仍保留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论辈分,我应该喊她桂大娘。几十年了,她仍是乡音不改,说“我”为“鹅”,喊“娃儿”为“凹儿”。我有个乳名叫“海娃儿”,经她一喊,竟“洋气”了不少。
老军官虽然当过团长,却没多大学问,有不少字他只认得却不会写,所以也能看公文签电文。有时候往家写信,多由夫人代笔。桂馥馨会写一手娟秀的小楷,而且是竖排,用宣纸,淡淡的长方格儿,写出来很有艺术性。年轻时候,桂夫人还爱照相,她们家有一本很厚的影集,内有他们夫妻的结婚照、桂夫人的学生照,掀开看,就像看电影似的,很引人。
只可惜,桂馥馨不生育。
由于桂大娘不生育,她很喜欢小孩儿。小时候,我们常去她家玩。有什么好吃的,桂大娘不小气,总是拿出来让我们吃。记得桂大娘最拿手的是蒸枣糕,又甜又粘,很好吃。每逢过节,她总要制一些送给邻家,说是陕西特产,尝个鲜。桂大娘最爱认干儿子,看谁家的小孩儿可爱,就缠着人家结为干亲家。人家一答应,她就买个小搪瓷碗儿和一个小勺儿,然后再撕一块布料送过去。那个被要的孩子就很亲热地喊她“娘”。据说当初桂大娘也曾要我做她的干儿子,我母亲倒没什么,只是我伯母不同意。我伯母说孩子不能随便给人当干儿子,至于什么原因,伯母没说透。后来来了文化大革命,张景池夫妇被拉上批斗台,她认的好多个干儿子都受了株连,连当兵都被“政审”掉了。直到那时,我们全家才悟出伯母的远见性。
造反派为彻底斗垮桂馥馨这个资产阶级的“臭小姐”,便组织她认的干儿子们开她的批斗会,并说看谁在这场斗争中表现积极,与张景池和桂馥馨能彻底划清界线,明年就可有应征入伍的希望。那年月,农村青年除去当兵,别的没一点儿出路。桂馥馨认的几个干儿子为了自己的前程,便开始向桂老太太发起了攻击,他们将老太婆头发连血带肉拽下来不算,还用香火烧她的脸。老太婆终于抗不住,当天夜里就上了吊。
桂老太太一死,张景池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污辱,他疯了一般抱着自己的妻子上了大街,要造反派们抵命。造反派们自然不吃他这一套,当下就开了他的批斗会,打得他皮开肉绽。这一下,算是惹了大祸,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残废的国民党团长还藏有一把手枪。当天夜里,他就将枪扒出,溜进造反司令部,一连打死了三个造反派,然后自杀身亡……
酒仙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些,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岁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东北。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仗打结束,他立了个三等功。后来入了党。后来提了干,后来结了婚,后来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再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乡第一把手理应作陪。酒仙挂牌文化干事,自然是分内事。酒喝到热闹处,彬彬之礼开始淡化。文化局同车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位剧团唱黑头出身的股长,海量,与乡书记做了对手,乡书记年近五十,刚调来不久,只有三盅礼节性的“门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头股长逼得紧,书记推脱不掉又怕失礼,显得窘。酒仙见书记为难,禁不住接过喝了。”黑头股长大为扫兴,悻悻地说:“陈干事刚才声称滴酒不沾,这却怎讲?”酒仙心想,今日既然为书记开戒,不如讲个义气,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头股长笑笑,接着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十二个罚酒,问道:“放不放?”黑头股长见他打“埋伏”硬硬地说:“再喝六个!”酒仙又喝了六个,然后伸出手来,对那黑头股长说:“跟你学几个?”
黑头股长正愁没对手,见陈干事自投罗网,气消大半,顿来精神,口中“失礼”没落音,连胳膊带手早已伸出了界。
酒仙是主人,开初连让三局。那黑头股长越发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声震耳,如同包公要铡陈世美。酒仙再不客气,与那股长大战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头言语打结了,自己才“哗哗”倒出一茶缸酒来,一气喝光,笑道:“老兄海量!”
这一下,乡书记像发现了新大陆,不顾客人在场,竟一把拉过酒仙坐在自己身旁,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过没多久,酒仙便担任了乡党委秘书。秘书虽与干事平级,但权力实在多了。以后的日子里,那书记每次陪客,总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场场称雄。有酒仙在,书记再不怯阵。
有一日闲来无事,书记叫过酒仙,关了房门,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劳犒劳你!先讲好,我喝茶你喝酒,咱来几个!不准让!”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学划拳?”
书记只笑不语,坐下来,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见书记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开,没想酒仙连连失利。书记笑问:“换手吧?”酒仙见书记左右开弓,颇有点儿羞怒,但不便表现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
两人又用右手划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这才惊诧万分,呆呆地望,像丢失了什么。书记只是矜持地笑。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书记用左手应他的右手,而且手不离胸前,似弹钢琴。酒仙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直占不了上风,最后只得败下阵来,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酒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记住我这句语!”书记站起,感叹,长出一口气,最后在室内踱步。目光沉浸在岁月里,旁若无人……好一时,目光收拢,对酒仙说:“你的枚还算可以,只是不够老辣!尤其变化过多,不是稳操胜券的大家风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体。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变口不变,口变手不变,诱敌深入,见机取胜!”
这通话,惊诧得酒仙张圆了嘴巴。从小至今,他多是凭肚内能装不怯阵而取胜,从未总结出什么理论,更没用理论指导过实践!今日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颇有草头王被招安之羞。从感性到理性,眼界开阔了,心中亮堂了。顿觉升华了一个不小的高度。
“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发问。他突然间觉得书记变陌生了,似一团雾。
“你也不用瞎猜!”书记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喽!若论酒量嘛,你眼下能帮我一大群。咱不说这些了,只是顺便告你一声,县长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
……果然,没出半月工夫,调令下达,任命陈耳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为给酒仙饯行,乡政府按例摆了宴席。
五桌席面也算丰盛,插甬对空摆满了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虽与乡书记平级,但名声要高一些。酒仙在乡里多年不掌权。与众人也合得来。大伙不薄情,纷纷前来贺喜,乡书记主持宴会,讲了几句“水小养不住大鱼”之类的淡话,接着,便开盅了。
众人都晓酒仙量“海”,但都摸不透他到底能装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两个通关,一关替书记,一关是他自己的。
想起书记的恩德,酒仙激动了,拔盏举杯,一饮而尽,亮盅一周说:“打!”
全体鼓掌。
五桌近四十人,每人两局,相当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阵,要求一遍过,没轮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着。于是,酒场沸腾了!
喝到天昏地暗时光,酒仙胜利地打完了两个通关。接下来,众人开始敬酒话别,一拨儿走了,又一拨儿来了。刚欲平息,不想又从乡下回来几位“打晕鸡”的,又战。
谁也说不清酒仙喝了多些酒。
酒仙醉了。为“熟醉”,照喝。
撑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头睡去了。剩下几位“棘手”角色,团团围着酒仙,直直闹腾到十二点。停电了,方才罢休。
酒仙有个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都睡熟了,他才摸回寝室,先撒了一泡巨尿,方开门进屋。浑身发热,便扒光了衣裤,用凉水擦了脸,躺在床上小休。口渴,想喝一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点蜡烛。“嚓”地划着了,没想那火突地燃成了一条火蛇,直直钻进他的内脏,然后又忽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知道这是自我焚烧,忙端起脸盆朝头上浇,不济事。他急急跑出房门,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没料火光封了眼,视不清,喊不出,双目里只有一片昏蓝……
他困难地摸着了院中的一棵泡桐,站稳了,顿觉周身都在向外蹿火……
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冒着火光,蓝蓝的火苗儿在他周围跳跃、飞舞。他成了一个晶莹的透明体,犹如大卫雕塑。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乡政府……瓦蓝,瓦蓝,似仙境。
夜,静极了。
郑乡长
郑乡长叫郑直,是个老颍河,从一般干部“熬”到乡长的位置,不容易,无论谁来当书记,皆离不开他。他对全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各个村的干部更是熟悉,有不少村支书就是他一手培养的,所以干什么事他都能一呼百应。可郑直乡长极懂得自己应在什么位置,一般他不“呼”。乡长幽默,张口就是歇后语,并说自己生来就是当一把手的材料,因为他姓郑(正)。郑乡长说他能在颍河稳坐十多年的乡长宝座,凭三条:一是不搞阴谋不篡权;二是拼命工作不犯重大错误;三是心平和,对谁都凭心口这一块。所以乡长的群众威信高。又因为他岁数过了提拔的线,干工作不越位,书记们也不防他,所以谁当书记都把他当牛使唤。
更重要的一项是郑直的几个儿子很厉害。大儿子在地区行署工作,前前后后跟着专员下乡走动,很是走红。据说已混到副处,用郑乡长的话说放任下来当个县长是小孩儿的鸡巴,拎起来就能尿。二儿子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下饭店吃酒席已有人掏钱签字了。三儿子办了个私人脱水厂,生意好得空前,腰缠百万元了。郑直对部下说:“我小儿子有钱,避免我犯贪污罪;我大儿二儿有权,间接满足了我当官的欲望,所以我的心很静,再没别的什么奢望。当然,人没奢望是自欺欺人,比如我也想讨个小老婆,养个二奶什么的,只是咱们是党员,不能犯纪律,又加上上了年岁,虽然有贼胆也有贼心,可惜他娘的‘贼’不中了!这叫老母猪满街跑,想养汉已过了浪时候!”
老郑有钱,在县城里也置了一处阔宅,盖了两层小楼,全是瓷砖镶面。盖好之后,先让二儿子住了进去。他和老伴仍住在镇上,镇上的房子是乡政府里盖的。原来的时候,郑直家在颍河边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当了乡长之后,才将全家搬进镇子里。这一搬不当紧,几个孩子都有条件从“重点学校”到“重点学校”,全出息了。某些时候老郑能知足,大多是为着这一条。树挪死人挪活,孟母三选邻居,影响很厉害。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当乡长,咋会有这等福分?
可以说,作为一个基层干部,郑直已经很优秀,所以荣誉也就跟着来了。什么“优秀党员”、“人民公仆”什么的都像光环一样绕在了他的头上。只是老郑不在乎这些,有好事儿总是朝外推,不想他越谦让别人越给他,于是就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人有了名声,往往会把名声看得很重。可老郑不,依旧我行我素,该咋还咋。这样一弄,反倒威信更高。其实郑直乡长平常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只是个大烟瘾。他一天至少是四盒烟,若是有别人帮忙,那就更不好计算。郑直的口号是“三不吸”:吃饭时不吸,睡着了不吸,死了不吸。一般情况下,只要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烟已叼在了嘴上。半夜出来小解,必须先点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卧床瘾、蹲厕瘾、午夜瘾……半夜睡得正浓,突然醒了,必是烟瘾饿的。有一天老郑不想吃饭,从早上点支烟,接着吸着,到晚上睡觉时只丢了一个烟头,据说是突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然,在老郑还未当乡长的时候,由于工资有限,又要养家糊口,瘾大也不敢潇洒,一天限定两包,而且只吸劣质烟。自从当了乡长,烟瘾放开了,品位也提了上去。过去郑直抽烟不认烟,只要冒烟就能抽。当了乡长之后,烟瘾也娇贵起来,除去硬盒红塔山,别的什么烟一抽就头晕。硬盒红塔山每盒十二元,老郑一天抽四盒,就是五十元。一月一千五,一年一万八,郑直同志当了十五年乡长,合起来光抽烟一项已近三十万元!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谁也不会认真去对待这件事儿。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这话几传几不传就传到了郑直耳朵里。老郑先是怔然,然后是赅然,接着愤然,在室内来回地踱步,大骂人心不古:哪有这样给领导干部算隐形账的,搞“四清运动”吗?如果用这等算账方式,如果再加上陪酒席外出差日常用品报销什么的哪里还会有好人?哪位领导顶得算?像我这等清白干革命竟也遭非议老子没黑没白地干为个啥?我没贪过没占过没嫖过没赌过,不就是每天抽几盒烟吗?老子不抽了,看你们还咬卵不咬?
虽然骂得狗血喷头,但都是他背地一个人骂的,没人听得见。郑直毕竟受党教育多年,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戒烟。他说不能因为抽烟让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辛苦一生挣来的“形象”。老郑不是一般人,说戒烟就戒了。当然,老郑戒烟是极其痛苦的,只是这痛苦他从不向外人显露,初戒的那几天,他几乎整夜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走柳”,一副要疯的样子。老伴可怜他,劝他不要戒了,但老郑有毅力,还是撑了过来。
老郑能戒烟,几乎没人相信,老郑说只要我能戒烟这世上就没有弄不成的事儿!妈妈的我没黑没白地干连个烟都不能抽,咱都得廉政。接着,他在常委会上提出廉政十不准:不准用公款吃喝,不准用公款买烟……廉政是上级提倡的没有人敢反对。只是过去条款定的不少,没执行过。这一回乡长来硬的了,提出要当“苦行僧”革命者,你不支持也得支持。乡长一支笔,是财神,他手头一紧你肯定潇洒不得。这以后,颍河乡果然“清白”起来,无论上级哪个来,没有招待烟也没招待酒,吃喝全是你自己的。一开初,县上来人觉得挺新鲜,还有人专程跑来写报道。不久,就很少有人愿意来颍河检查工作了。虽然那一年老郑为乡里省下五十万元的招待费,但颍河乡在县上的年底总成绩排名却下降了二十位。
有知情人说,老郑为报复性廉政,肯定长不了!
果然,第二年换届时,郑直就被“差额”掉了。
酒仙
陈耳东的酒量“海”,到底能饮多些,他自己亦说不清。自诩酒仙,于是,叫开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馆内当过相公,后来又到我们镇酒厂里当师傅。他从不喝兑水的酒,均是摘“酒头”,接一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们全家都住在厂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犹如音乐家母体培育乐感一般,五岁饮酒,八岁划拳,可谓童子功了。他也醉,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岁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东北。
珍宝岛战役那阵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队开斋让战士们畅饮,比酒量。因为在冰天雪地里打仗,没烈酒“烤里火”是要削弱战斗力的。酒仙喝到底没醉,便被挑去参加战斗。仗打结束,他立了个三等功。后来入了党。后来提了干,后来结了婚,后来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儿子低能——据传李白的儿子也是呆子,他极懊丧,决心戒酒,并执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再后来他便转业回到了我们镇上。
我们那个镇原是公社所在地,后来变成了乡。酒仙就在乡政府里当文化干事。部队里有“瞎参谋乱干事”之说,地方上也一样。平常无事可干,他就随大溜儿搞中心。人家开会他开会,人家下乡他下乡,默默无闻,无闻也便默默,眨眼儿过了几年,没升也没降,仍是干事。
这几年里,酒仙没端过一盅酒,
有一次,文化局局长下乡来检查文化站工作,乡政府照例款待。因为局长来了,乡第一把手理应作陪。酒仙挂牌文化干事,自然是分内事。酒喝到热闹处,彬彬之礼开始淡化。文化局同车来了三个人:其中有位剧团唱黑头出身的股长,海量,与乡书记做了对手,乡书记年近五十,刚调来不久,只有三盅礼节性的“门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头股长逼得紧,书记推脱不掉又怕失礼,显得窘。酒仙见书记为难,禁不住接过喝了。”黑头股长大为扫兴,悻悻地说:“陈干事刚才声称滴酒不沾,这却怎讲?”酒仙心想,今日既然为书记开戒,不如讲个义气,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头股长笑笑,接着自斟自饮一气喝了十二个罚酒,问道:“放不放?”黑头股长见他打“埋伏”硬硬地说:“再喝六个!”酒仙又喝了六个,然后伸出手来,对那黑头股长说:“跟你学几个?”
黑头股长正愁没对手,见陈干事自投罗网,气消大半,顿来精神,口中“失礼”没落音,连胳膊带手早已伸出了界。
酒仙是主人,开初连让三局。那黑头股长越发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声震耳,如同包公要铡陈世美。酒仙再不客气,与那股长大战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头言语打结了,自己才“哗哗”倒出一茶缸酒来,一气喝光,笑道:“老兄海量!”
这一下,乡书记像发现了新大陆,不顾客人在场,竟一把拉过酒仙坐在自己身旁,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过没多久,酒仙便担任了乡党委秘书。秘书虽与干事平级,但权力实在多了。以后的日子里,那书记每次陪客,总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场场称雄。有酒仙在,书记再不怯阵。
有一日闲来无事,书记叫过酒仙,关了房门,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劳犒劳你!先讲好,我喝茶你喝酒,咱来几个!不准让!”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学划拳?”
书记只笑不语,坐下来,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见书记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开,没想酒仙连连失利。书记笑问:“换手吧?”酒仙见书记左右开弓,颇有点儿羞怒,但不便表现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
两人又用右手划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这才惊诧万分,呆呆地望,像丢失了什么。书记只是矜持地笑。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书记用左手应他的右手,而且手不离胸前,似弹钢琴。酒仙用尽了浑身解数,一直占不了上风,最后只得败下阵来,连连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酒场上没有常胜将军!记住我这句语!”书记站起,感叹,长出一口气,最后在室内踱步。目光沉浸在岁月里,旁若无人……好一时,目光收拢,对酒仙说:“你的枚还算可以,只是不够老辣!尤其变化过多,不是稳操胜券的大家风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体。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变口不变,口变手不变,诱敌深入,见机取胜!”
这通话,惊诧得酒仙张圆了嘴巴。从小至今,他多是凭肚内能装不怯阵而取胜,从未总结出什么理论,更没用理论指导过实践!今日小巫见大巫,自愧不如。颇有草头王被招安之羞。从感性到理性,眼界开阔了,心中亮堂了。顿觉升华了一个不小的高度。
“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发问。他突然间觉得书记变陌生了,似一团雾。
“你也不用瞎猜!”书记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喽!若论酒量嘛,你眼下能帮我一大群。咱不说这些了,只是顺便告你一声,县长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
……果然,没出半月工夫,调令下达,任命陈耳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为给酒仙饯行,乡政府按例摆了宴席。
五桌席面也算丰盛,插甬对空摆满了党委办公室。副主任虽与乡书记平级,但名声要高一些。酒仙在乡里多年不掌权。与众人也合得来。大伙不薄情,纷纷前来贺喜,乡书记主持宴会,讲了几句“水小养不住大鱼”之类的淡话,接着,便开盅了。
众人都晓酒仙量“海”,但都摸不透他到底能装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两个通关,一关替书记,一关是他自己的。
想起书记的恩德,酒仙激动了,拔盏举杯,一饮而尽,亮盅一周说:“打!”
全体鼓掌。
五桌近四十人,每人两局,相当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阵,要求一遍过,没轮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着。于是,酒场沸腾了!
喝到天昏地暗时光,酒仙胜利地打完了两个通关。接下来,众人开始敬酒话别,一拨儿走了,又一拨儿来了。刚欲平息,不想又从乡下回来几位“打晕鸡”的,又战。
谁也说不清酒仙喝了多些酒。
酒仙醉了。为“熟醉”,照喝。
撑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头睡去了。剩下几位“棘手”角色,团团围着酒仙,直直闹腾到十二点。停电了,方才罢休。
酒仙有个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都睡熟了,他才摸回寝室,先撒了一泡巨尿,方开门进屋。浑身发热,便扒光了衣裤,用凉水擦了脸,躺在床上小休。口渴,想喝一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点蜡烛。“嚓”地划着了,没想那火突地燃成了一条火蛇,直直钻进他的内脏,然后又忽地从口、鼻中喷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知道这是自我焚烧,忙端起脸盆朝头上浇,不济事。他急急跑出房门,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没料火光封了眼,视不清,喊不出,双目里只有一片昏蓝……
他困难地摸着了院中的一棵泡桐,站稳了,顿觉周身都在向外蹿火……
每一个毛孔里都向外冒着火光,蓝蓝的火苗儿在他周围跳跃、飞舞。他成了一个晶莹的透明体,犹如大卫雕塑。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乡政府……瓦蓝,瓦蓝,似仙境。
夜,静极了。
郑乡长
郑乡长叫郑直,是个老颍河,从一般干部“熬”到乡长的位置,不容易,无论谁来当书记,皆离不开他。他对全乡的情况了如指掌,对各个村的干部更是熟悉,有不少村支书就是他一手培养的,所以干什么事他都能一呼百应。可郑直乡长极懂得自己应在什么位置,一般他不“呼”。乡长幽默,张口就是歇后语,并说自己生来就是当一把手的材料,因为他姓郑(正)。郑乡长说他能在颍河稳坐十多年的乡长宝座,凭三条:一是不搞阴谋不篡权;二是拼命工作不犯重大错误;三是心平和,对谁都凭心口这一块。所以乡长的群众威信高。又因为他岁数过了提拔的线,干工作不越位,书记们也不防他,所以谁当书记都把他当牛使唤。
更重要的一项是郑直的几个儿子很厉害。大儿子在地区行署工作,前前后后跟着专员下乡走动,很是走红。据说已混到副处,用郑乡长的话说放任下来当个县长是小孩儿的鸡巴,拎起来就能尿。二儿子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下饭店吃酒席已有人掏钱签字了。三儿子办了个私人脱水厂,生意好得空前,腰缠百万元了。郑直对部下说:“我小儿子有钱,避免我犯贪污罪;我大儿二儿有权,间接满足了我当官的欲望,所以我的心很静,再没别的什么奢望。当然,人没奢望是自欺欺人,比如我也想讨个小老婆,养个二奶什么的,只是咱们是党员,不能犯纪律,又加上上了年岁,虽然有贼胆也有贼心,可惜他娘的‘贼’不中了!这叫老母猪满街跑,想养汉已过了浪时候!”
老郑有钱,在县城里也置了一处阔宅,盖了两层小楼,全是瓷砖镶面。盖好之后,先让二儿子住了进去。他和老伴仍住在镇上,镇上的房子是乡政府里盖的。原来的时候,郑直家在颍河边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当了乡长之后,才将全家搬进镇子里。这一搬不当紧,几个孩子都有条件从“重点学校”到“重点学校”,全出息了。某些时候老郑能知足,大多是为着这一条。树挪死人挪活,孟母三选邻居,影响很厉害。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当乡长,咋会有这等福分?
可以说,作为一个基层干部,郑直已经很优秀,所以荣誉也就跟着来了。什么“优秀党员”、“人民公仆”什么的都像光环一样绕在了他的头上。只是老郑不在乎这些,有好事儿总是朝外推,不想他越谦让别人越给他,于是就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人有了名声,往往会把名声看得很重。可老郑不,依旧我行我素,该咋还咋。这样一弄,反倒威信更高。其实郑直乡长平常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只是个大烟瘾。他一天至少是四盒烟,若是有别人帮忙,那就更不好计算。郑直的口号是“三不吸”:吃饭时不吸,睡着了不吸,死了不吸。一般情况下,只要早晨他从床上坐起来,烟已叼在了嘴上。半夜出来小解,必须先点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有卧床瘾、蹲厕瘾、午夜瘾……半夜睡得正浓,突然醒了,必是烟瘾饿的。有一天老郑不想吃饭,从早上点支烟,接着吸着,到晚上睡觉时只丢了一个烟头,据说是突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当然,在老郑还未当乡长的时候,由于工资有限,又要养家糊口,瘾大也不敢潇洒,一天限定两包,而且只吸劣质烟。自从当了乡长,烟瘾放开了,品位也提了上去。过去郑直抽烟不认烟,只要冒烟就能抽。当了乡长之后,烟瘾也娇贵起来,除去硬盒红塔山,别的什么烟一抽就头晕。硬盒红塔山每盒十二元,老郑一天抽四盒,就是五十元。一月一千五,一年一万八,郑直同志当了十五年乡长,合起来光抽烟一项已近三十万元!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谁也不会认真去对待这件事儿。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这话几传几不传就传到了郑直耳朵里。老郑先是怔然,然后是赅然,接着愤然,在室内来回地踱步,大骂人心不古:哪有这样给领导干部算隐形账的,搞“四清运动”吗?如果用这等算账方式,如果再加上陪酒席外出差日常用品报销什么的哪里还会有好人?哪位领导顶得算?像我这等清白干革命竟也遭非议老子没黑没白地干为个啥?我没贪过没占过没嫖过没赌过,不就是每天抽几盒烟吗?老子不抽了,看你们还咬卵不咬?
虽然骂得狗血喷头,但都是他背地一个人骂的,没人听得见。郑直毕竟受党教育多年,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戒烟。他说不能因为抽烟让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辛苦一生挣来的“形象”。老郑不是一般人,说戒烟就戒了。当然,老郑戒烟是极其痛苦的,只是这痛苦他从不向外人显露,初戒的那几天,他几乎整夜睡不着觉,在屋里来回“走柳”,一副要疯的样子。老伴可怜他,劝他不要戒了,但老郑有毅力,还是撑了过来。
老郑能戒烟,几乎没人相信,老郑说只要我能戒烟这世上就没有弄不成的事儿!妈妈的我没黑没白地干连个烟都不能抽,咱都得廉政。接着,他在常委会上提出廉政十不准:不准用公款吃喝,不准用公款买烟……廉政是上级提倡的没有人敢反对。只是过去条款定的不少,没执行过。这一回乡长来硬的了,提出要当“苦行僧”革命者,你不支持也得支持。乡长一支笔,是财神,他手头一紧你肯定潇洒不得。这以后,颍河乡果然“清白”起来,无论上级哪个来,没有招待烟也没招待酒,吃喝全是你自己的。一开初,县上来人觉得挺新鲜,还有人专程跑来写报道。不久,就很少有人愿意来颍河检查工作了。虽然那一年老郑为乡里省下五十万元的招待费,但颍河乡在县上的年底总成绩排名却下降了二十位。
有知情人说,老郑为报复性廉政,肯定长不了!
果然,第二年换届时,郑直就被“差额”掉了。
郑书记
郑书记叫郑品,是从县委办公室里下来的,一脸严肃,干净整洁,不爱多说话,平常不饮酒不抽烟,开会一二三,说散会就散会,办事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因他搞过新闻工作,会制造新闻。他常说工作三分,宣传七分,对通讯报道抓得很紧,而且不时在工作中制造些有新闻价值的花样,然后亲自为通讯组改稿子,对各方记者特别优待。尽管郑直乡长的廉政条款很严格,但每有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来了,郑品总要破例设宴招待并亲自陪酒。
郑品书记抓通讯报道不是白抓,每年乡政府总要特别拨款,对见报稿子明码标价,给予重奖。凡在国家级报纸发头版头条奖励五万元,一般稿五千元;省部级头题奖一万元,一般稿一千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乡政府通讯组里有个小吕很善此道,经常拿礼拿稿朝省城跑,虽未上过头版头题,但一般稿子没少发,年底一算账,光奖励就得了两万元。乡干部个个眼红,郑书记说:“写嘛!有本事写嘛,写了我照样一个也不少你的!”有几个刚分来的中专生果真暗地偷偷写了,只是寄出的稿子石沉大海,再也不敢提意见,眼睁睁看着小吕年年发财。小吕精明,知道自己发的是“郑品财”,若有一天郑书记调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如此关心通讯工作了。为感谢书记,每年“分红”之后,小吕就急忙进省城托人找书法家买两幅墨宝送给郑书记。
郑书记虽然五毒皆拒,但却有个爱收藏名人字画的雅癖。平常他自己也涂鸦几笔。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时,还牵头组织了县青年书法家协会,自己任会长。有一回,他为了鉴定自己的书法水平,认真写了一幅字,让县里一位名家鉴赏。那老者手捋长须,看了一会儿说:“纸不错!”又看了一会儿说:“墨也黑!”往后就再不开口。郑品很窘,从此再不将作品展世,只搞收藏。
在县委工作时,郑品有许多收藏名人书画的条件。县城内有处古迹,常有名人来访。每有访者,他都是积极接待然后求字或画一幅,长年积累,竟有了几件上档次的珍品。郑品视珍品为眼珠子,极少向人炫耀。尤其所藏中有一幅《五牛图》,是国内丹青泰斗潘大师的鸿爪,更是爱不释手,秘不示人。
但是,他做梦未想到,就是这幅《五牛图》竟给他带来了大麻烦,差点儿栽了进去。
事情是小吕引起的。通讯员小吕不但是个写家,也是个社会活动家。他经常下乡采访,得知颍河的田埠口村回来了一位叫田考的海外游子,就赶紧跑了去。田考是当年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到台湾的老兵,走时还不满十七岁,在部队混了二十几年,退役后到新加坡做生意发了大财。田考年过古稀很精神。小吕采访他后,当夜写了稿子,第二天就上了报纸,还配了照片。田老先生很感激,小吕借机鼓励他说若能为家乡建设做些贡献,如这地方儿胡桑遍地,家家养蚕,投资办个巢丝厂什么的更有新闻价值。小吕本意是为文章着想,没想老人欣然同意了。小吕高兴万分,当即回乡政府向郑品书记做了汇报。郑品见半路杀出了个“财神”,更是高兴,急忙去访田老先生。田考很大度,张口就说先投资五百万,如果此地养蚕质量好,再说下一步。郑书记一听人家张口五百万,有点儿做梦似的,惶惶问老先生有什么要求。田老先生说投资做生意,我没什么要求。郑品说老先生你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回去需要带什么你尽管说。田考想了想说,我这人平常没什么嗜好,只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尤其喜欢潘大师的墨宝。如有可能,请帮忙寻来一幅定当感激不尽。郑书记一听呆了,那潘大师已经作古,其遗墨正在炒涨,自己的那幅《五牛图》已有人出资十五万求购,他就没舍得出手。也就是说,眼下就是购得一幅潘大师的一般作品,至少也得十万元。论说,人家投资五百万只求你一幅画不算过分,怎能因一幅画而拒绝那诱人的五百万呢?更何况人家只是让帮忙寻找,并没说让你买。可话说回来,怎能让他出钱呢?不就是十几万元吗?十几万换五百万是个什么概念呀!郑书记想了想,就答应了田老先生。
回到乡政府,郑品为此专门召开了党委会。众委员一致认为机会难得,一定要拉住这项外资。这年头,拉外资几乎成了“蜀道难”。最后说到潘大师的墨宝,郑直乡长说,就是要王母娘娘的金钗,咱这回也得请孙猴给他偷回来!接着便兵分几路,上北京去上海,寻找潘大师之墨宝。众委员说,只要看到真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买回来。最后还专派小吕去北京潘大师家,要求购大师遗墨。不想小吕一进京城,托了几条门路才找到潘大师府第。尽管开价很高,不想人家不卖。人家放墨如金,越放越是无价宝。万般无奈,小吕只好悻悻而归。接着,去上海等地的人马也都空手而归,皆说假品如毛,真品难觅,藏有真品者皆不出手。郑品一听懵了,心想茬儿口在这儿等着,这是在逼我的《五牛图》呀!
万般无奈,为着革命事业,郑品只好决定将自己的心爱之物以十五万的价格卖给乡政府。但作为卖方的颍河乡一把手,他又不能明卖,那样虽然是顾了公家的急,虽然货真价实,但由于钱太多,又是自己卖给自己出了事情不好解释了。想了许久,他才决定借人卖画。当然,这人一不能是自己亲戚,二又不能是外人,想了一圈儿,想到了一个叫胡兵的朋友。胡兵是个个体户,也爱收藏。郑品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时,曾帮胡兵购得几幅名人字画,所以,二人关系不错。胡兵是靠种药材发家,发家后爱上收藏,据说他的家藏价值已顶千万元。胡兵一听说郑品要将《五牛图》出手,当下就出二十万。郑品笑笑,然后才说了实情。胡兵一听,连连叹息郑品风格高,并说潘大师的墨宝最具收藏价值,几乎是日进斗金了。由胡兵做引线,生意很快成交。胡兵对郑品派去的人说,此画十五万卖给你们,真是便宜到了天上,真希望你们不要!
《五牛图》很快到了郑品手中。
郑品不敢怠慢,当即拿着《五牛图》去了田埠口。田老先生高兴万分,急忙问价取钱,郑品哪里肯收,诚恳地说:“这权当是家乡人对您老的一点儿心意吧!”田考很感动,当下表示,回到新加坡就立即拨款。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做梦未料到那田考由于一路颠簸,回到新加坡后竟患脑溢血离开了人世。脑溢血是个“封口病”,有话也不能说。田老先生不说,家人压根儿不知道朝家乡投资一事。于是,不但五百万元没弄到手,一幅《五牛图》也泡了汤。
由于事情没办好,又由于画价太高,人们就开始有了微词。更有别有用心的人开始悄悄调查画的来历,慢慢竟有人演义,说是压根儿就没什么外商,是小吕为巴结书记故意造出了一个“外商”,帮书记卖了一幅画。小吕会写新闻,什么不会编?又有人说,《五牛图》是胡兵的收藏,郑书记久想得之苦于没钱,这回终于如愿以偿……
后来,就有人将此事举报到了县纪检委,县纪检来检查几回工作都没喝上酒,早已对颍河“二郑”怀恨在心,这回抓住把柄,恶狠狠地就进驻了颍河乡,非常仔细地查了一个月,最后真情一出,郑品差点儿成了英雄,才灰溜溜地走了。
竹匠铺
颍河镇北街有个竹匠铺,掌柜的姓李,叫李来福。原来的时候,李家主要制作笆子,所以镇人都称他家为“笆子铺”。到了李来福这一代,开始扩大经营,不但会制笆子,还能织竹帘,做蒸馍箅子、编竹篮、竹筐什么的。每到秋天,他们就去漯河买回许多青竹。竹子长,运输比较难。小本经营时,李家上辈靠肩扛,现在有了资金,李来福就用水运。买一批青竹,摽成竹筏,省了不少力气。为防竹爆裂,李来富专盖了几间筒子房,专放竹子。工作时,先将中节破开编笆子或织帘,下脚料制成箅子或其他竹器。捏笆子需要用温火,将竹烤软了,趁热捏弯。笆子也分多种,有大笆和小笆,还有中笆。中原一带用笆子主要是搂麦或搂豆叶,几乎家家都离不开,所以销路是不愁的。李家的大竹笆很结实,每到夏秋旺季,他们常常让小孩子站在上面,然后拉着满街走。这种活广告很见效,前来订货者络绎不绝。
李家编织的竹帘主要卖给有钱人,因为那时候穷人多,很少有人挂得起,再说,就是买得起,草房土墙也不配。当时的大户人家买竹帘也讲派,不是等你织好了再买,而大多是他们自己备料,请竹匠到府上去做,只讲质量,计工时。去大户人家织帘除去能挣工钱外。还可落些下脚料。比如竹梢儿和竹根部,弄回来加工成竹器什么的,也可换钱。
镇上最大的户数雷家,雷家老院的房子有上百间之多,每隔三年就要换一回竹帘。这生意多由李家来做。春节过后,李来福就带着几个儿子走进雷家老院,一干一个多月,可挣不少工钱。
不想这一年,从南阳过来一位姓赵的小竹匠,二十来岁,不但长得眉目清秀,活路做得也精巧。这小竹匠原是个串乡工匠,有一手拿手活,会在竹上烙花儿。织好竹帘,然后烙上山水或戏画,很是好看。为揽生意,他先将烙花竹帘送给大户人家,然后就等消息。大户人家自然喜欢这种新工艺,纷纷前来相请。颍河镇为水旱码头,光酒馆就有十多家,算是富人的集中地,所以生意好得空前。
这一下,李家竹铺便遭到了空前的冷落。
为此,李家竹铺的人就很仇视那个从南阳来的赵竹匠。有一天深夜,李来福雇人到赵竹匠的干店里将其毒打了一顿。被雇的人头上戴着面罩,进到店里先将赵竹匠捆绑起来,拉到户外,打过之后限他三日之内离开颍河镇。岂料赵竹匠是个拗脾气,他猜出是李家竹铺雇人打的之后,并没告官,竟备礼前去李家拜望,并说日后就在镇上混饭吃,已租好了门面房,咱们是同行,求相互有个照应。这一下,倒使李来福又气又恼又尴尬。本想撵人家走,不想人家非但不走,反而还要在此扎下根。李来福无奈,只好默认。
赵竹匠开业那天,特向李来福发了请柬。为不让人生疑,李来福就去贺喜。南阳小竹匠很会办事,请了不少豪绅乡党,场面弄得很热烈,
李来福见小竹匠是个人才,便请镇西酒馆刘老板作媒,将自己的女儿小珊许给了小竹匠。
令人遗憾的是,小竹匠没后。
赵家竹铺生意虽好,可惜没有继承人。几十年后,赵竹匠离世。由于赵家绝后,财产归了李家。这以后,镇上仍然有一家竹铺——李家竹铺。
那时候,李来福也离开了人世,女儿小珊也年近六十。李家后代对这个老姑妈很好,因为他们知道,为让赵竹匠绝后,李来福常让女儿吃打胎药。小珊为家族振兴,也甘愿做出牺牲。只是她觉得对不住小竹匠,每到节日,总要一个人去丈夫坟头,哭得一塌糊涂。
陈州龙舟
陈州有万亩城湖,碧波荡漾,自然每年皆要玩龙舟。
陈州龙舟活动,起始于清代光绪年间,是由江南传来。据县志载,清廷杭州知府段某是陈州人,晚年告老返乡,回到陈州颐养天年。接任的杭州知府,系其早年门生。有一年为段某祝寿,不远千里运来龙舟十只,并随带全套操舟人员,在东城湖博大的水面上排开阵式,从农历五月初二到初十,连续表演九日。当时,附近各府州县豪门权贵,均来观赏,轰动一方。嗣后,地方绅商面求段荣,宁愿集资将龙舟买下,以慰乡里热爱。几经周旋,客方慨然以龙舟五只相赠,并拨留操舟人员一部,传授技艺。从此,江南小乡龙舟,即在陈州落户。
龙舟,呈平头柳叶形,轻捷灵便,靠人力划动,游走如飞,极尽操驾之巧。每舟多有十三人驾驶,包括“拿手”一人,“扳棹手”一人,“鼓手”一人,“划子”十人。因劳动强度过大,一般每舟均三个梯队轻装登舟参加比赛,实际是近四十人为一舟。龙舟表演,包括两项内容,即划速比赛和“捉鸭”比赛。各舟均搭饰彩坊,前后装点龙舟头龙舟尾,中桅旗杆高悬,随风飘扬。锣鼓起处,排划飞舞,群舸争流,在高亢的号子声中,劈水斩浪,舟行如飞,其势磅礴,蔚为壮观。湖中浅水处,多有小型彩船,或配之以八音弦乐之声,或有人扮村姑牛童之类,插科打诨,戏水中流,与龙舟辉衬,遥相呼应,并成一种灿烂。
龙舟技艺表演的高潮是“捉鸭赛”。此时,各舟先旗御除一切装饰,只留中桅旗杆,赤条条严阵以待。标分五色,以示队属。一旦号炮声响,即有人从船上捉鸭掷于水中。各队即飞棹奔逼,以先得手为胜。“捉鸭”技巧全凭群力配合,争取于最短时间接近目标,然后由舟头“拿家”以勾杆突发,将鸭捞起夺魁。当然,稍有失调——也就是说,即有一秒之差就会有被对方抢先之险。因此竞争性极强。
龙舟“捉赛”只是一种游戏比赛,只要是水手便可参加。而“放鸭人”就不是谁都能放的,一般多是地方权威或名流。
到光绪末年,陈州新任一位知县,姓胡。胡知县为捐官,来陈州不到两个月,正赶端午节赛龙舟。因他是新任知县,龙舟会首便请他放鸭。胡知县是山西人,没见过龙舟,问老会首说怎么放鸭?老会首说当龙舟都弦在箭上时,由县太爷坐龙船,怀抱一只鸭子,在锣鼓声中,放飞水中。胡知县一听要让自己怀抱一只鸭子坐在船头,就担心地问:“那鸭子若屙屎了怎么办?不是让本县的官服弄一身鸭子屎吗?”老会首见这新知县较真儿,急忙解释说:“大老爷放心,只一会儿工夫,不会那么巧的。”胡知县一听这话,摇头不止,说这种事准敢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什么要怀抱着,不会先放一边儿,到放时再抱出来?老会首说,“所放之鸭为喜庆之鸭,要系着大红绸,放鸭人手举喜鸭在船头上转几圈儿,吸引观者和龙舟队员,为的是掀起一种气氛。”胡知县又问看龙舟的人多不多?老会首说:“多得很,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来观看。”胡知县一想自己初来乍到,趁这机会亮亮相也可以,便答应了。
不巧的是,临近端午节的前一天,胡知县突遭风寒,病倒了。这一下,老会首很着急,因为先请了胡知县,这种时候再请别人不合适,怕人家不干。因为这是临时抱佛脚,人家肯定嫌掉价。若不换人,胡知县怎肯抱病上船?又加上他患的是伤寒病,湖里风大,若受风了,岂不更糟?这当然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儿,老会首与众人一商量,便去见大老爷,征求征求他的意见。若他同意换人,那就找一个不嫌掉价的人;若他坚持带病放鸭,也与龙舟会没了责任。老会首来到县衙暖阁,胡知县正在病榻上哼哼。师爷悄声问他说老会首求见,胡知县哼哼着坐了起来,望了一眼老会首说:“能否将会期推迟推迟?”老会首无奈地说:“大老爷,端阳节放龙舟,这是千年古规。再说,告示早已贴出去,四乡八县的人都知明天赛舟,怎能推迟?”胡知县想想说:“那好,那我只好带病上船了!”老会首一听说县太爷要抱病上船放鸭,很是担心,说:“太爷,湖里风大,你贵体要紧啊!”胡知县哼哼着说:“为了众人的欢乐,我这点小病算什么?就这样定了,明日船头给我放一张床,多放上几条棉被就行了。”
胡知县如此认真,老会首也无奈,只好照办,备了一张床,租了五条棉被,放在了放鸭船的船头。
第二天,湖边人山人海,数艘龙舟表演一阵之后,开始最后的高潮“捉鸭赛”。几队龙舟排成一排,在老会首龙旗的指挥下划到起跑线。这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放鸭船从岸边朝湖中心驶出。只见船头处有一张床,胡知县身盖五条棉被躺在船头,县衙师爷怀抱脖系红彩的大白鸭站在床边。单等船到中心线胡知县放鸭。一开始,众人不知怎么回事,以为船上死了什么人,后经打听,方知是县太爷今日是带病放鸭。都觉得这新知县太那个,为了亮相,连命都不顾了。这时候,放鸭船已驶到中心线,四边锣鼓敲得更烈。师爷轻声唤道:“太爷,该放鸭了!”胡知县问:“外边风大不大?”师爷说:“大,连湖水都起浪了!”胡知县一听说风大,便头顶一床被子下了床,接过师爷手中的鸭子正欲朝水里扔,被师爷拦了。师爷说:“太爷,还要抱鸭转几周。”胡知县一听还要转一周,就头顶被子在船头上转了一周。众百姓一看知县像耍猴儿,齐声欢呼,大笑不止,鸭还没放,就先将气氛掀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胡知县又转了一周,不想由于被子盖头,又加上转得头发了晕,一不小心,只听扑通一声转进了湖水里……
这件事儿后被记入段正则所写的《陈州野趣》一书,成为陈州人的笑谈。段正则为陈州名人,文笔辛辣、老道,老先生在文章尾处还专作了一首打油诗,抄录如下:
知县带病放喜鸭,
头顶棉被避风沙。
晕头转向掉进湖,
放鸭捎带洗乌纱。
仙乐
陈州城东关有个姓苏的寡妇,丈夫早逝,寡妇熬儿,儿子考中进士,后升为五品知州,成为一代清官。
苏寡妇娘家姓苏,丈夫姓于。她的儿子叫于文元。清康熙十九年,于文元成进士,初任直隶通县知县,康熙二十五年,调任亳州刺史,五十五岁那年,因身体欠佳被放回到陈州当知府。
那时候,他的老娘还健在,已年近八旬,但身板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只是头发白了,一头麻发,让人肃然起敬。
于文元是个孝子,每天晚上让妻子给娘暖脚拉家常。上了年纪的人,一切均在回忆中,回忆年轻时的欢乐和痛苦。于文元十分懂得情绪是长寿的秘诀,所以常给老娘讲些儿时的顽皮或一些官场笑话,让母亲整日生活在欢乐之中。为让母亲高兴,他熟读了《笑林广记》之类的书,读后就给老娘讲。书上讲完了,就到处派人收集,闲来无事,他自己也想编些笑话。只可惜,于文元当官多年,一脸严肃,讲笑话时还凑合,知道如何冷脸抖“包袱”,可等到自己编笑话时,方知身上的幽默早已随着政治生涯消失了,编出的东西不但不可笑,而且枯燥乏味,为此,于文元很苦恼。 大概就在这时候,他听说城南关有个老头儿极会讲笑话,便派人把老汉请了回来。
请来的老汉姓胡,叫胡鳖儿,也七八十岁了,由于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所以显得很精神。原来的时候,他喂了一头种马,一头种驴,一头种牛,专给牲畜配种,整天走南闯北,见识多广,干的又是一种特殊活计,所以走到哪里就会响起一片笑骂儿声。这种人在那个时候属“下九流”,有“七修(脚)八配(种)九娼鸡(娼妓和野鸡)”之说。一般大户人家是极少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可于文元是个孝子,为了母亲便不顾这些了,便请来胡鳖儿,让他到客厅里,先讲一段儿笑话,看看能否让自己笑起来。
胡鳖儿平常都是与下里巴人混在一起,所讲的笑话也多是难上桌面的。现在又面对的是知府大人,胡鳖儿早已吓出了一头冷汗,脑际间一片空白,别说讲笑话,差点儿连话也说不囫囵了。于文元一看胡鳖儿害怕自己,便先讲了一个,目的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只可惜,于文元是学问人,讲笑话也多用文词儿,胡鳖儿听不懂,自然也不觉得可笑。
万般无奈,于文元只好赏了胡鳖儿几两银子,让他走了。不想于文元请胡鳖儿来府上的消息早已有下人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很高兴,因为她不但认得胡鳖儿,而且与他极相熟。原来苏寡妇年轻时为供养儿子读书,曾偷偷给富人当过洗衣妇。女人家到了给人洗衣的份儿上,自然也就没了身份,就好比马夫、丫环一样,成了下人。那时候老太太是给一家姓段的富户洗衣服,段家住在南关,苏寡妇每早去段家时要路过胡鳖儿家。胡鳖儿家门前是一片场地,每天早晨,胡鳖儿均要朝外牵种畜,所以二人时常碰面,开始只是笑笑,慢慢就熟悉了。加上这胡鳖儿是个烂货,人一熟就寻乐开玩笑。他对苏寡妇说:“知道我这阵子生意为啥好吗?”苏寡妇说不知道。胡鳖儿说:“主要就是因为每天我牵着种驴出来第一个碰上的是你!干这一行,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女人,是大吉,尤其是看到寡妇,更是难得!为啥?闲地易成苗!”面对这种玩笑话,开初苏寡妇有点儿不习惯,多了,也就不介意了,又见胡鳖儿只是赖嘴,人挺善良,并没什么歹心眼儿,便对他产生了好感,有困难时,就向胡鳖儿借几个。胡鳖儿见苏寡妇日子紧巴,也想点儿生法儿救济她,对苏寡妇说:“你只要每天第一个让我看到你,我一个月赏你五两银!”如此轻易地抓到一笔额外收入,苏寡妇自然感激不尽,所以每天按时路过胡鳖儿家门口。可以说,于文元能金榜题名,其中有着胡鳖儿一份功劳。当然,于文元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今天为母行孝请来了胡鳖儿,全属偶然,不想却勾出老太太一段旧情,非要见见胡鳖儿不可。
于是,于文元急忙派人再次去请胡鳖儿。
这一请不要紧,勾起胡鳖儿埋葬在心底深处已久的那段恐怖。当年胡鳖儿救济苏寡妇,除去好心之外,自然也有一丝爱恋,只是这种淫乱之心一直被“好心”压住,没有机会暴露而己。可自从苏寡妇的儿子中举之后,胡鳖儿就下意识中多了一份警惕。现在于文元当上陈州知府,刚“请”一回,又“请”一回,而且是去讲“笑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娘给他说了什么?他要杀人灭口埋藏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怕人知道他的乌纱帽上有“种驴”的功劳?要不就是苏寡妇早就看出了自己的“歹心”,一直没机会报复,这下儿子当了知府,要给我一点儿厉害?
如此推来想去,全不往好上想,而且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末日来临,更怕受那大堂之苦,最后竟悬梁自尽了!
消息传到于府,于文元母子皆很惊讶。尤其是老太太,更为悲痛,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用此哀悼恩人胡鳖儿——只可惜,那时候胡鳖儿已经入土了。
本来事情已经算完,不料胡鳖儿之死竟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攻击于文元增加了把柄。因为于文元是清官,得罪过不少小人和恶人。这些人历来好搬弄是非,于是他们就利用胡鳖儿之死为于母演绎出不少年轻时的绯闻,然后又说于文元如何借用手中之权“为父报仇”,用计害死了苏寡妇当年的相好胡鳖儿,心痛得老太太几天不吃不喝……
当然,这些传闻于文元不会知道,因为没人敢给他说。于文元虽然不知道,但他的母亲却知道了,于母的消息来自一位女佣人,而这位女佣人是被别人收买的,专为老太太悄悄传递这种消息。收买女佣人的原想借此气死老太太,用以给孝子于文元以重创,没想到老太太开初听时有些架不住,怎奈那女佣人天天灌输,听得老太太麻木了,最后竟像听别人的桃色故事一样听上了瘾。编谎言的为让老太太早日灭亡,连她当年如何与胡鳖儿做爱都描绘得一清二楚,使老太太每日都生活在亢奋的情绪中,竟越来越精神了。这很使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莫名其妙了。
老太太高寿九十七岁。
陈州百姓都说,还是好人得好报呀。
狱卒
陈州贺老二,老俩口都是狱卒,专看死囚。无论男女,只要一犯死罪,剩下的日子统归贺老二夫妇管辖。人之将死,有什么要求,官方尽量答应。所以,贺老二夫妻做的是善事。
贺家原是大户,家道中落之后,贺老二便托父亲的生前好友谋了这个“阴阳差”。开初,是他一个人干,后来突然来了个女人犯了死罪,诸事不方便,经上方批准,妻子也便有了零差。女人犯罪率低,女狱卒多为临时。但无论如何,夫妻俩挣下的银钱也足能混饱肚子了。
由于贺老二识文懂墨,每遇到死囚有遗言,多请他落个笔记。贺老二自幼写仿,扎下了童子功,所以字很帅。被杀的人多是阳寿不长,自然有话要说。慢慢的,这便成了一条规矩。每有刑事,不等犯人相问,他就端来笔墨纸砚,隔着牢门问死囚:有话留下吗?
这情形就显得悲壮。所以,陈州至今仍流传着一句十分恶毒的诅咒:有话你就留给贺老二说去!
这一年,死牢里又关了一名死囚。死囚姓白,叫白娃。白娃很年轻,还不足十八岁。他是城南颍河边人,由于家贫,十五岁就随陈州名匪王老五拉杆子,月前攻一个土寨的时候被官方生擒。当时正闹捻军,无论大小,无论男女,一律要问死刑。
白娃赶上了火候,单等秋后处斩。贺老二就很可怜白娃,觉得他年纪轻轻,又是苦命人,便处处照顾他。他对白娃说:“娃子呀,只要你不逃跑,吃啥我给你弄啥!”
白娃哭了,说:“大伯,我啥也不想。只想活命!”
贺老二一听犯了难,无奈地说:“俺百条都能帮你,惟有这命保不得!你既然惜命,为何当初下黑道呢?”
白娃泪流满面地说:“我从小没爹,是娘苦心巴力把我拉扯大。十五岁那年,远房二叔劝我外出随他做生意,谁知出来竟是干土匪!大伯这次若能救我出去,我饿死也要走正路!”
贺老二同情地望着白娃,许久才摇了摇头说。“孩子,晚了!一切都晚了!”
白娃一听,痛苦欲绝,从此不吃不喝,说是宁愿活活饿死,也不愿让母亲看着儿子上刑场!
贺老二好说歹劝不济事,就觉得很犯愁,回到家时,也止不住长吁短叹。老伴见他精神不振,问其原因。他长出了一口气,对老伴说了实情。老伴也是个好心肠,听后也禁不住为白娃担心。
老伴说:“娃子就剩下这么点儿阳寿,总不能让他活活饿死呀?”
“我也是这么想,可就是劝他不醒哟!”贺老二满面愁容。
“都怪你把话说得太死,让他少了盼想!”
老伴嘟囔老二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总该想个办法,让他活过这几天。”
贺老二望了老伴一眼,半天没吭一声。他觉得老伴说得有些道理。便开始想办法,想了半宿,终于有了好主意。
第二天,他摊纸磨墨,模仿匪首王老五的口气写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到白娃出斩那一天,众弟兄将化装潜入陈州劫杀场……信写好,他让老伴化装一番,佯装是探监,把信卷进烙馍里,偷偷给了白娃,并暗示说吃烙馍的时候要小心,免得噎了喉咙。趁守牢的兵丁不在,老太婆便谎说自己是王老五派来的,暗暗说了劫法场的事,并安排白娃说:“王大哥说,要你这阵子养壮身子,到时候省得误事!”
白娃不认得贺老二的老伴,信以为真,偷偷打开馍,果见一信,更是深信不疑。他虽不识文墨,但他从老太婆口中知晓了内容,顿时来了精神,他把那信当成了救命符,贴在胸前,一口气吃了五张大烙馍。
从此,白娃精神大变,猛吃猛喝。贺老二夫妇见他再不愁生死,心中也高兴,想法生点儿照顾他。
白娃吃得白胖。
不久,时近秋月。眼见白娃没几天阳寿了,贺老二特地找到刽子手封丘,安排说:“白娃是个苦命的孩子,行刑时千万别让他多受罪!”
为让白娃充满生的希望,临刑前一天,贺老二又派老伴探了一回监。贺妻特意给白娃做了好吃的,悄悄送到牢房,对白娃说:“孩子,你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
老太婆扭脸就落下了泪水。
拉出白娃的时候,白娃精神昂扬,不像别的死囚,一脸阴气。他满面含笑地跪在刑场中央,双目充满希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直到封丘手起刀落,白娃才含笑入九泉。
雷公安
那年月,地主老财一提起“雷震五”这三个字,无不胆战心惊。只是这种事儿做得多了,给好人也能留下“恶”的印象。记得小时候,大人常用雷震五这个名字吓我们:“再闹,就让雷震五把你抓起来!”
后来雷震五就参加了工作,在区派出所里当公安员。由于文化低,一干几十年,从未离开过家乡那个小镇,也没升迁之机,只落了个外号“雷公安”。据说他一把驳壳枪用了几十年,有一次吓唬坏人,把枪朝上一拍,再拿不起来了——因为枪已经零散了。这很可能是谣传,多年来,“雷公安”是小镇安全的象征。他对坏人仍是下手狠,抓住一个,先把你铐在派出所门前的桐树上,展览一番,让你精神上受到摧残,然后再捆你一绳。雷公安绑人是派出所一绝,用的绳子很细,能勒进你的肉里。绑时让被绑者跪在地上,手腕与臂膀交接处有一个活环,把手腕上的绳子套进环里,然后脚踏被绑者的臂膀朝上猛提,往往被绑者“喷”出的第一句话大多是“我的娘也!”这叫“老头看瓜”捆人法,再硬的罪犯顶不住三上劲,最后双手能背过后脑勺儿。如果拴上你一个小时,你头上的汗就如豆子般朝外滚,双手憋成“紫茄子”,胀得要炸似的,不小心就会落下终身残废。只是雷公安很注意这个度,让人光受活罪不致残,最后让你有苦无处诉。凡是挨过雷震五绑的人都说:愿判十年刑,不愿挨一绳。可见他的这一绑是多么让人刻骨铭心。
雷震五说:对敌人,就是要狠!
这话是一位大人物说的,自然无可非议。因为你对敌人不狠,敌人对你可不客气。那老虎凳、辣椒水什么的更为残酷。由于雷震五的狠劲儿,虽然没当上什么官儿,但年年都是公安战线上的先进人物。
雷公安的这手绝活,据说是跟一个老区长学的。老区长原来只是个土改工作队员,后来当了区长,不能亲自捆人了,便把技术教给了雷震五。只可惜,雷震五学会不久,那位老区长就被反共暗杀团杀害了。随着形势发展,雷震五越发认识到这手绝活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和荣誉。所以他开始了技术保密,尤其绾绳花儿的时候,动作飞快,而且故意虚张声势,声东击西,让外人看不清绾绳的路数。有一年区政府新分来个“老转”,看了几遍雷公安捆人,自以为学会了,便自己动手捆一个盗劫惯犯,不想系了死扣儿,该放绳时放不开,眼见被绑者血冲天顶,若不是雷公安迅速用刀割断绳索,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当然,雷公安的绝技不传外人,对儿子却不保密。雷公安的儿子叫雷社,初中毕业后内招进了派出所当合同民警。雷公安暗地常对儿子灌输“一招儿鲜,吃遍天”的道理,然后极其认真地教儿子如何捆人。雷社聪明,没多久就学会了,只是狠劲儿不够,不能将犯人摁得叫妈。尽管雷公安一再教他如何狠,但雷社就是提不起仇恨。为此雷公安很犯愁,摸不清儿子是技术上的问题还是思想上的软弱,有心想捆儿子一绳让他体验体验,但又自觉下不去手。万般无奈,雷公安只好“以身试绳”,看看是不是儿子的技术问题。他知道,如果技术不过关,下手再狠也达不到力度。另外,还有一层意思,自己捆了人家一辈子,但还未尝过被捆的滋味儿,这个诱惑一直隐藏在心中几十年,但为了技术密不示人,多年来只能做为一种奇怪的愿望期待着。现在儿子长大成人,又掌握了初步技术,何不就此找找儿子捆人不叫娘的原因?他把心事给雷社一说,雷社觉得很吃惊,急忙摇头拒绝。雷公安见儿子不乐意,正了脸色教导儿子说:“做为执法人,拎起绳子不能认人!现在,我就是坏人,不是你爹!”说着,就硬硬地将一根尼龙绳递给了雷社。雷社先是迟迟疑疑,在父亲严厉的目光威逼下只好唯唯诺诺地接过绳子。没想雷社的手一触到那根尼龙绳,双目顿时喷出火样的东西,一脚将雷公安踏倒在地,很麻利地将雷公安的双臂背在身后,龙飞凤舞般绾了绳花儿,朝上猛然一提,声音很低地在雷公安的耳边问道:“有钱没?”雷公安下意识地回答:“没有。”雷社大叫一声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狠劲儿又一提,只听雷公安从丹田深处爆发出一声:“唉呀,我的妈也!”
从此,雷公安就吊了一只膀子。
快三娘
快三娘是镇北街口郑屠夫的女儿,杀猪为门里出身。当然,郑老师傅是不会教女儿杀猪的,只是让她翻肠倒肚接猪血什么的,不想快三娘生性胆大,有一次趁爹不在竞操刀干开了。大姑娘杀猪毕竟不太体面,传出去之后竟影响了婚事,后来东街有个叫根儿的小伙子来郑家学艺,师傅便把女儿许给了徒弟。三年师满,根儿不但得到了一套杀猪工具,也带走了师傅的大小姐。不想根儿命短,“三年困难”时期成了饿死鬼,快三娘便自己支开了门户。
根和快三娘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大女小,三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叫强,长得很文静:强从小上学,长大后当了兵,入伍不到二年竟转了干,五年头上就当了连长。但强很不喜欢娘的行当,常来信劝娘不要再干血腥的买卖,今后由他养活妹妹和母亲。不想快三娘在街上做生意热闹惯了,一天不出去就闷得慌。又想干生意又怕得罪儿子,快三娘就让女儿给强写信,说是娘早已洗手不干了,现住家中早已没有了猪油气,墙也粉了。地上的土也换了,杀猪锅也拆了……强一听说娘不杀猪了,很高兴,便来电报要娘去部队住上一阵子。快三娘接到电报时正在街上与人骂玩儿。快三娘不识字,让人看电报内容,一听说强要自己去部队探亲就动了心。第二天她让女儿带自己去城里洗了澡,又买了身新衣服。接着就搭车去了强的部队。
强当时驻军在京郊。强见母亲来了很高兴。强带娘去了天安门,路上特意安排娘说,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是个杀猪的,让战士们瞧不起我,我可是个连长哩。快三娘说知道了知道了,娘咋能让你丢脸呢?强孝顺,带娘去了故宫,又去了八达岭、十三陵、定陵和颐和园,最后还逛了王府井。强让娘吃烤鸭,涮羊肉,还给娘买了一副玉镯,亲自给娘戴在了手上。快三娘笑道:“戴这个干啥?杀猪净碍事!”强看了娘一眼,很不满地叹了一声。快三娘见自己说漏了嘴,忙哄儿子说:“怪娘怪娘,都怪娘三句话不离本行!”
强带娘玩了几天之后。还有工作,就让娘一人在招待所里休息。快三娘在屋里坐不住,没事儿就出来溜达。有一天。她刚走不远就听到猪叫声,禁不住就走了过去。原来,快三娘探亲的时候是初夏,城里人要过五一节,部队里也要改善生活。连队里养的有猪,过节日要宰一头。那时候部队里是一个连队一个伙,炊事班正在猪圈里逮猪。由于猪圈太大,几个人追了几圈儿也没抓住。快三娘一开始想着儿子的叮嘱,只在一旁观看,不想那几个战士抓不住那猪,就要拿枪射击。快三娘一看几个小伙子笨到这种程度,顿感技瘁,忍不住跳进猪圈里。对那几个战士说:“猪不出血啥吃头?快把围裙给我!”炊事班班长一看是连长的母亲来了,忙解下围裙交给了快三娘。快三娘麻利地勒好围裙,命令战士追猪。几个战士按照命令把猪追到快三娘面前。只见她飞起一脚就将猪跺倒在地,然后上前抓住猪尾巴猛然一提,猪的两个后腿就离了地。几个战士见抓住了,上前将猪捆了,抬到案子上。快三娘口咬尖刀,将猪嘴朝后一扳,还未等那几个战士愣过神来,血已喷了出来……
强听说娘在战士面前暴露了“身份”。很是生气,见娘的时候就“吊”着脸子。快三娘知道自己惹了“祸”,很细声地给儿子赔不是,最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对儿子说:“娘是生就的贱身,登不上金銮殿,我还是赶快回家吧!”
从此,快三娘一直在家干肉铺,再也没去部队探过亲。
赵宝庆
一九三八年,赵宝庆从正阳来到陈州,建立了“陈州新生活剧社”。抗战时期,著名京剧演员赵美艳、九岁红、金丝猴等来陈州宣传抗日,与他同台演出,他把“剧社”改为“陈州四维京剧社”,并在南人街购买一处宅院,在陈州城安了家。
为宣传抗日,剧社除去演出文明戏外,多演一些抵御外寇的戏,尤其岳飞、屈原、梁红玉等民族英雄,几乎占领了舞台。赵宝庆是武生,自然上演《八大锤大闹朱仙镇》、《风波亭》等剧目。为激起民众的抗日高潮,剧社演出也走出了剧场,在大街上锣鼓一敲,就可唱折子戏。
这一年,剧社里又来了一个女角儿,天津人,姓金,叫金铭芬,长得很漂亮,唱旦。她原是保定一个戏班的主角儿,保定沦陷后,逃难来到陈州。她没想到陈州竟有京剧社,便托人认识了赵宝庆。赵宝庆一听是从保定府来的角儿,又是天津人,很是高兴,当天就挂了金铭芬的头牌,让她出演梁红玉。金铭芬一炮走红陈州城,很快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金铭芬为感激赵宝庆,再不南下,就在陈州住了下来。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了感情。
可惜那时候赵宝庆已有了妻室,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这样一来,金铭芬就成了第三者。
赵宝庆的妻子是陈州城里人,姓程,叫程蓝蓝。程蓝蓝的父亲是个珠宝商,也算陈州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初程蓝蓝能下嫁赵宝庆,主要是程家人全是戏迷,程老先生还是有名的票友。由于他姓程,与程砚秋属“一家子”,所以也就专仿“程派”,唱功很是够份儿。赵宝庆当初能在陈州落下脚,有很大成分应该归功于以程老先生为代表的陈州票友。基于这个原因,他才舍得将女儿下嫁一个艺伶。当时虽然已进入文明社会,但在陈州这地方儿伶人的地位还是极低的,属“下九流”之列,死了就不得进老坟地,以防辱了祖宗。为此,赵宝庆也就视程老先生为恩人。可现在,又多了个金铭芬,感情这东西与报恩又是两回事儿,说拈花惹草也好,说感情转移也好,反正他的心已被金铭芬占领,似勾跑了魂儿。虽然他是演员,但真正一进入角色,又不好伪装,进家唉声又叹气,一副两难情绪。很明显,他既舍不得女儿,又觉得抛弃程蓝蓝良心上有点儿过不去。程蓝蓝出身世家,知书达礼,人又极聪明,自然就看出了端倪。只是这女子有心计,看出问题却又不挑明,更不询问,而是暗中派人到剧社里侦察。派去的人没下多大功夫,便找出了问题的症结。
找到了问题,程蓝蓝仍不声张。她知道解铃还得系铃人,便设了家宴,让赵宝庆请金铭芬来家中小叙。赵宝庆不知是计,就请来了金铭芬。程蓝蓝装着不知情,亲自下厨,又炒又炸,弄出一桌子色味俱美的家常菜,然后唤客人入席,并特意让赵宝庆坐在金铭芬旁边,酿造出一片祥和的氛围,让金铭芬感动得差点儿落下了泪水。
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程蓝蓝就突然失踪了。
赵宝庆一下慌了神。家中没了妻子,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原有的生活规律很快被打乱,佣人们不知干什么活,女儿哭闹着要找妈妈。程老先生更为着急,电话一个接一个,催促赵宝庆赶快找人。赵宝庆一边派剧社的人四处寻找,一边去警察局报案。只几天工夫,眼睛周围全是青线。金铭芬可怜赵宝庆,可又帮不上忙。因为赵家多是程府的人,她心中有鬼不敢露面。失去了才显金贵,此时此刻赵宝庆才真正认识到妻子的重要。他捶胸顿足,东跑西奔,直到第五天,才从乡下一个程府过去的佣人家中找到程蓝蓝。
回到家中,赵宝庆问妻子说:“你为什么要出走?”程蓝蓝笑了笑,说:“没别的什么事,我只是想看一看,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赵宝庆这才悟出什么,愣了好一时,才摁了摁妻子的肩头,长叹了一口气。
几天以后,金铭芬就离开了陈州,去了南方。
二十年后,金铭芬担任了中国京剧团的领导,常常在报纸上出头露面。而落在陈州城里的赵宝庆,此时已被划为右派分子,到一家农场里接受改造去了。
邵强
邵掌柜叫邵鑫,有个独生子,就是邵强。
邵强很小的时候就常在店里玩耍,身上常沾上一些颜料粉沫儿,一见水,就染成一片,时间长了,他的衣服就像画匠的调色板。五颜六色的。土改那年。邵强已长成少年。贫农团拉地主游街,他爱撵着看热闹。贫农团的团长一见邵强就喊:“邵强,快去你家店里取些颜料来,给老财和太太们打花脸!”邵强就飞似地跑回店里,向父亲讨几包颜料。又飞似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递给贫农团长,然后就吸溜着鼻涕看贫农团的人给老财们打花脸儿。给地主家的女眷们打得更花,头上还戴着纸糊的高帽子,五花大绑着,前头有人像牵牲口一样牵着,后面锣鼓家什敲得山响,不一会儿,就沸腾了一条街。
邵强觉得被打了花脸的女人们很好看,自己也想画。回到家里,取出镜子,自己调了颜色,对着镜子画花脸,鬼似的。他娘唤他,他猛一扭脸,把娘吓背了气。多亏邵鑫发现及时,掐住老伴的人中穴,又呼又叫,才算没出人命。
邵强为此挨了一顿打。
邵强挨了打之后。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便赌气不回家,整天泡在贫农团里。贫农都去地主家抄家。他尾随其后;贫农团开会,他蹲在门后听:贫农团斗地主挖浮财,他在一旁看热闹。贫农目的人本以为他是个小孩子家。只是跟着瞧稀罕,不想他一直跟着不离去。到了晚上,人都散了,他还在办公室里不走,并说要参加贫农团。贫农团长一听笑了,说你家就不是贫农,怎能让你参加贫农团?邵强当时还不懂阶级,就说都是一个镇上的,你们能我为啥不能?贫农团长笑了笑,就走过去按了接邵强的脑袋。再也没说什么。贫农团不给邵强讲道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还是个少年。讲不通,所以只好一笑了之。不想邵强见贫农团长没说什么,以为是同意了。很高兴,心中充满了底气。赶巧这时候邵鑫来找他。说你小子几天不回家快把你娘急坏了!邵强看了他爹一眼,理直气壮地说:“我参加贫农团了。”
这以后,邵强就更积极了。土改那些年是一个火红的年代。穷人翻身做主人。到处是喜庆的活动。小学校里有腰鼓队,专署和县委还常带文工团到镇上演文明戏。大街上常常响起游街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这氛围浸染着少年邵强。常使他处于亢备之中。由于他勤快,贫农团的人也挺喜欢他,让他回店里讨颜料。掂茶倒水,打火点烟,时间一长,像是少不了他似的。邵鑫呢。看儿子玩心大。心想跟着贫农团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也就放了手。邵强这一下更自由,爹不管娘不唤。贫农团里的人也不再撵他走,干脆连饭也不回家吃了。饿了就去小摊儿上吃碗面,吃过了让人家记在爹账上。众人知道他是颜料店邵掌柜的公子,也不怕他赊账。邵强吃饱了。白天随着贫农团搞斗争,晚上就和民兵们睡在一起,听民兵们讲荤笑话,学文工团的女演员走路。有时候,某民兵嫌一人站岗太寂寞,也喊邵强一同站岗。邵强当然很乐意,高兴得直蹦高。
那时候,陈州一带的反共势力成立了一个“反共暗杀目”,专杀土改积极分子和村干部。由于他们白天散夜间聚。行动诡秘,很难侦破。由于很难侦破,他们的活动日见猖獗。一天夜里,突然有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包围了镇上的贫农团目部,将值班的七八个民兵全部杀死了,第二天中共陈县的县太队赶到时,反共暗杀团早已没了踪影,屋里只有七八具尸体。邵鑫听到消息,急忙跑过来寻找儿子,不料刚进门就被县大队的人绑了起来。因为县大队那时候已经开始怀疑一个名叫邵强的小孩儿。他同民兵们睡在一起,现在不但没有他的尸体,还活不见人,很有可能他就是反共暗杀团安插在民兵队伍里的小探子。贫农团夜审邵鑫,问他是否与暗杀团有联系。是不是他派邵强混进贫农团,然后混进了民兵队伍,并将消息告知了暗杀团?邵鑫大呼冤枉,说邵强全是他平常惯坏的,让他上学他逃学,让他守店他贪玩。他自己愿意去贫农团全是为了好奇。决不会干这丧天害理的事情。贫农团哪里找他,说世上很少有你这种父亲如此放纵儿子的。如果没有目的,你早回严加营了。邵鑫说自己放纵邵强全是怕他在店里捣乱,前些天他差点儿把他娘给吓死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我的四邻!贫农团的人说造假谁不会,弄不好这正是你想让他混进来故意用的计谋哩!因为一直找不到邵强,邵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好按照贫农团的设想招了供。好在那时候枪毙人的权力已被县上收回,邵鑫才没被就地正法。最后被关进了县大牢。由于缺少有力的证据,上头只好对邵鑫实行了不杀不放的措施。邵鑫又挂心老伴又挂心儿子。心力憔悴。再加上挨了不少打。身体越来越弱,不久就死在了监狱里。
令人奇怪的是,邵强却一直下落不明。
当年的反共暗杀团为什么要设下这谜团?至今也没能有人说得清!
更夫老仝
那时候,他住在雷家祠堂里,一边为雷家看守祠堂,一边打更。雷家是镇上的大户,包老仝吃和穿,打更的工钱由镇公所出,自然也是摊派来的。所以,老仝能使双份工钱,日子并不见得太贫困。当然,打更的差使也是雷府的主人帮他谋来的。如此美差,一般人还轮不到。
雷家主人对老仝好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救过雷家主人的命。有一次雷家主人从陈州城回来,路上遇到了劫匪。那时候老仝是雷家主人的车夫,他不顾安危,用身子护住了主人。好在那一枪没击中他的要害,只残了他的一条腿。虽然他成了跛子,但也成了雷家主人的救命恩人。
从此,雷家主人便对他另眼看待,再不让他当车夫,派他看祠堂,等于是闲差。因为祠堂没什么好看的,里边全是雷家先人的牌位,一不会遭贼,二不会遭匪,只是隔三差五打扫打扫,逢年过节主人一家来祭拜先人时,点点蜡烛就算完事。
于是,雷家主人就又为老仝争取了打更的工作。打更,是夜活,三更过后,穿街走巷地转几遭儿,敲一声更锣,喊一声“防贼防盗,小心火烛”就行。白天呢,可以尽情地睡。用老仝的话说,白天睡觉夜里欢,正好与别人颠倒。
雷家一年里还要给老仝添置两身衣服,一身夏季的,一身冬季的。镇公所看在雷家主人的面子上,每到严冬,也要给老仝制一件厚袍子。初打更的时候,老仝夜里挑的是太谷风灯,灯上写有“更”字。到了后来,便换了马灯。镇公所除去每月给老仝工钱外,还另发一份灯油钱。
平常时候,老仝多是吃过早饭休息。早饭在街上吃,两根油条,一碗豆沫儿,喝过一抹嘴巴,便一跛一跛地回祠堂睡觉,一直睡到午后,起来吃午饭。午饭是自己做,往往要多做一些,吃一半剩一半,到了午夜,再加热吃了,用俗话说是“烤烤里火”。到了五更天,他还要迷糊一会儿。他说要赶个夜尾巴,人睡觉若不沾个夜尾巴,不好,会短寿。
其实,论恩情,雷家也算是老仝的恩人。老仝是外乡人,有一年大灾,他随母亲逃荒到镇上,母亲饿死了,只剩他一个。那一年他才10岁,是雷家老主人收留了他。先是让他到颍河套里放猪,后来让他赶马车。老仝很感激雷家老主人。老主人死后,他又给老主人的儿子赶马车。残疾后他来看祠堂,不忘恩人,每天都要将老主人的牌位擦一遍儿。
只是令人遗憾的是,老仝四十岁了还未沾过女人。
这一年冬天,老仝外出打更,在一条小巷里拾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二十几岁,病倒在雪窝里。老仝将她背回祠堂,给她烧了姜汤。女人喝后复活了,看到老仝,不喊叔,却喊大哥,然后又说身上冷,让老仝用身子帮她暖。老仝开始不好意思,后一想救人要紧,便暖了。女人笑了,接着就破了老仝的童子身。
那一夜,老仝第一次未外出打更。
也是那一夜,一股土匪悄然袭进镇子,抢走了雷家许多金银财宝。
第二天老仝得知情况,半天没说话,急急回祠堂里找那女人,早已没了踪影。
老仝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雷家主人查出事情的真相后,愤怒之极,派人将老仝绑了起来。
雷家主人对老仝说:“你犯两宗大罪,不可饶恕!第一是夜间打更不守职责,让土匪乘虚而入;第二是在我雷家祠堂干些龌龊勾当,有辱我家先人!这两条罪全是死罪,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仝也觉得对不起雷家主人,想了半天才说道:“论说我没话可说了,只是有一条我不明白,你待我那么好,为什么不给我个女人成家?”
雷家主人冷笑一声说:“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中了你对我们雷家的忠诚,才让你当更夫。当更夫能成家吗?成了家你还去寻夜吗?小子,今天到了这一步,我也让你死个明白。当初打伤你的那条腿,是我雇人干的,一是考验你的忠诚,二就是打断你的腿让你当更夫!”
老仝一听这话,惊诧如痴,呆呆地望着雷家人,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可惜,那时候已是民国,雷家主人虽然有钱,但也没权胡乱处死下人。雷家主人虽然没权处死老仝,但他却有别的办法让老仝去死。当天雷家主人就派人把老仝押到了雷家老坟地。雷家老坟地是一片大院子,里面全是坟头,只有一个守墓的老汉。那时候正是严冬,大雪纷飞,雷家主人让人看着老仝,不给他吃,不给他喝,只让他穿了很薄的烂衣在雪地里受冻挨饿。用雷家主人的话说,当初先父收留老仝时,就是这样的天气。现在,要旧事重提,还让老仝回到三十多年前,让他忆忆没人收留的苦,思思雷家对他的甜!
这种忆苦思甜老仝当然经受不起,没几天,就被活活冻死了。
真假乔二
“免贵!老夫姓乔名二,字轩亭!”那老者笑答。
陈州城清化北街路口有一卖大肉包子的,姓乔名二,城北乔村人,干着卖包子的营生,却酷爱评书。每当包子熟了揭笼之后,他将案上的“醒木”一甩,开始书归正传。乔二嗓音洪亮,吐字清晰,刻画人物丝丝入扣,很受食客称道,观看者络绎不绝。肉包置于案旁,吃者自取,掷钱于筐。一场书下来,能卖包数屉,打烊数钱,“包”中含“书”,“书”中含“包”,很是可观。
这叫以商养文,又叫以史经商,两者结合,相得益彰,因此,乔二的日子并不坏。
这一日,乔二刚开张,来了一客。乔二偷瞧,来客年近七旬,银须泼面,双目有神。他进得布篷下,稳坐一旁,气宇轩昂,一不吃包,二不喝茶,只是听乔二说书。
那日乔二刚开说《五蝶大红袍》。这是乔二的熟戏,尤其海瑞的出身,说得出神入化。乔二见来客非常,格外下了功夫,换得阵阵喝彩。说到热闹处,没想到老者突然起身,掏出一把银钱掷于筐内,然后望了乔二一眼,扬长而去。
乔二见老者离去,情绪顿时低落,出口索然无味,急忙刹书谢场,目光却直直追随老者很远很远……
不料打烊时分,那老者却突然又闪进店内,双手抱拳道:“先生发财!”乔二一见是那老者,肃然起敬,急忙让座沏茶,施礼相让,让老者坐了上首。
老者并不客气,落座之后,顺手拿起那块醒木,细看一番,笑道:“此木周祖留,文武分龙虎,我辈登场用,其名曰醒木!”乔二一听,是同行来了,急忙接道:“一块醒木上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辖黎民。圣人一块管儒教,天师一块管鬼神,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江湖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老者拈须一笑,答曰:“皇帝叫它‘镇山河’,元帅称它‘虎山坡’,道士唤它‘震坛木’,郎中压方‘慎用药’!文官称它‘惊堂木’,你我用它换吃喝!先生若问哪路活,数罢你来就数我!”乔二一听来者也是说评书的,更加高兴,急忙让人备下酒席,请那老者入了上座。
“请问先生贵姓?”乔二斟酒敬上,问道。
“免贵!老夫姓乔名二,字轩亭!”那老者笑答。
乔二一听是艺界大名鼎鼎的真乔二来了,面如泥色,急忙磕头谢罪道:“万请乔先生海涵,小的原名乔虎,虽寒门出身,但自幼热爱评书,更是慕先生绝技,赶巧你我同姓,便借了你的大名在此养家糊口!”
老乔二见乔虎真诚,拈须片刻,突然仰天大笑道:“贤弟不必多疚,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能混饱肚皮为上策!”
乔虎一听此言,千谢万谢,连连施礼,让酒又让菜。
酒过三巡,老乔二突然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也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老乔二叹了一声,凄凄地说:“想我乔二,一生漂泊,被有钱人唤来叫去,如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眼下我已老,底气不足,已不宜在书界留恋!今日来到陈州,是想借您的地盘,讨几个饭钱!”
乔虎一听,满口答应。第二天生意一开张,老乔二登场亮相,“醒木”一拍,果真是开口惊人。一传十,十传百,乔虎的铺子前人山人海。老乔二口喷珠玑,声音庄重,远听如高山流水,近听如琴似筝,一场书下来,盖了整个陈州城。
老乔二一连说书十场,场场爆满。这天生意未开场,场地上已水泄不通。可直到太阳竿子高,却不见老乔二出场。乔虎甚急,匆匆进了老乔二下榻之处,却不见人影,只见一封书信置在桌子正中。乔虎急忙拆信,打开细看,上面有几行小字:大凡从文从艺者,不养小不养老!望贤弟悬崖勒马,专心经商,富甲一方!乔虎看过,暗笑老头儿多事,烧了那信,出门与众人解释一番,然后亲自登场,一了数日来的技痒。不料假乔二一开口,像一下从高山跌入深谷,书淡如水,大扫了听客的兴致,连喝倒彩。听真乔二说书,是一种享受,听假乔二说书,只听出一个热闹的过场。原来没比较,如今一比,听客自然有了鉴别。乔虎从此再不敢说书,一心一意卖起包子来。
陈州人再说乔二时,只夸那说评书的真乔二,假乔二无形中恢复了原名,只落个“卖包子乔虎”的名声。没书做引,乔虎的包子生意也开始清淡。乔虎很伤心,只得专心研究包子的销路和质量。不想几年过后,乔家包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连汴京、上海一带都开了分店。乔虎发了大财,成了有名的富商。一日他到南京“陈州乔家包子店”坐铺,突然在《申报》上看到一则消息:
著名评书艺人乔轩亭,因年老多病,穷困潦倒,于×月×日凌晨投入黄浦江……
乔虎看后,如炸雷击顶,怔然许久才面南跪地,泪流满面地说:“恩公……多亏您当年指点迷津,我乔虎才有今日啊……”
言毕,乔虎匆匆赶赴上海,为乔二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