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旧坊
——北京郊区人物系列之一
红 孩
秃 哥
秃哥真格叫秃,秃的脑瓜瓢儿一根毛儿都没栽上。秃哥怕秃,常弄顶绿军帽扣在上面。在村里能真的瞅见秃哥秃瓢儿的人没几个,就连他嫂子也没瞅见几回。听村里干活儿的妇女说,有一年秋天打稻子,不知谁的叉子淘气,一下没把稻草挑开,倒把秃哥的帽子给请了下来。秃哥急了,绕场院的骂,说哪个老娘们儿浪的不着四六,缺男人找不到那就让秃哥日死你。
秃哥做梦都盼着头上能长几根毛儿,可他那盐碱地也许这辈子再也开不了花。秃哥盼着头上长毛儿,无非就是想说上个媳妇。秃哥先前有个满刷利的媳妇,没结婚之前,见秃哥总爱戴顶绿军帽,以为他以前是个复员军人呢。可谁知新婚那天晚上,一钻被窝,秃哥的帽子还是牢牢地钉在头上。也许是两个人亲嘴儿时那帽檐戳了媳妇的前额,她一扬手便把那绿军帽子打在了一边。这一打不要紧,竟把一个俊俏的小伙儿打成了一根毛儿没有的秃头和尚。本来秃哥那夜铆足了劲儿要跟新媳妇折腾一番的,可现在新媳妇却叫他活生生的吓跑了。
村里人都说秃哥太老实,若是结婚前胆子大点,兴许那娘们儿就跑不了了。然而,秃哥并不以为然,他还得意的说,跑就跑了,反正我和她亲过嘴儿了。街坊二嫂一听差点把肺头气出来,说傻小子,娶个媳妇就为啃个屁股啊,真格的你得用档里的东西揍孩子。要不岂不白长了。秃哥嘴上装糊涂,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
秃哥从那以后二十几年一直再没找女人。不是他不琢磨这档子事,只是他那块盐碱地真的就一根毛儿没滋过。有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说,若能用童子尿反复洗一段时间或许能长出来。于是,秃哥就托二嫂到生孩子的人家要去了。可一连洗了七七四十九天,也不见头皮有什么松动。秃哥绝望了,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一天,秃哥没事到村部找看门的六爷去侃大山。他随手拿起一张过期的报纸看,这一看不要紧,差一点儿让他蹦起来。只见那报上有则广告,说南方某城市有一厂家专门生产治疗斑秃的中药胶囊,只要花上二百块钱,吃上一个疗程,就能长出一头浓发来。秃哥人虽憨不拉几,却有自己的小九九。他对六爷谎称自己要去茅房,便把那张报纸拿走了。回到家,徒哥蹬着板凳从顶棚里掏出装钱的茶叶盒子,从里边取出五百块钱就向邮局跑去。
路上的风不是很大,刚好把柳枝斜斜地吹起来,在一般人看来这不算什么,可在此时的秃哥看来,这柳枝就宛如少女的秀发,燃烧着他所有的梦想和希望。
把药款汇出后,秃哥就天天往村部跑,陪六爷聊天、下棋。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秃哥始终没有接到包裹单。他有心问六爷,又觉得这等事不宜张扬。他只能独自去邮局查问。
邮局的邮政员服务态度很好,查了三天,结果是:查无此人。秃哥蔫了傻了惊了,他把那顶染满汗渍的绿军帽举在手里在街上逢人便喊:“不治啦,不治拉,秃光光,亮光光,见着姑娘脱光光-----”
村里人始终不明白,谁把秃哥惹成这样。
二 狗
二狗这个人最爱帮村里人家干活儿。其实,他个头不大,按当地人的说法儿是有捏的地方没有被打的地方。二狗帮人干活儿,不是什么助人为乐,而是惦念吃那些盘盘碗碗的饭菜。每次不到停工时间,他准是第一个问主人家给备什么吃食。然后,他会毫无争议的第一个拿起筷子坐在饭桌上等人上菜。在吃的过程中,他总会说上几句“好吃”的赞美话。时间长了,不论是同他一起干活儿的,还是被帮的人家,对于二狗的吃货大家也就欣然接受了。偶尔某次少了二狗,人们反觉得这饭吃起来没味道。
村里人爱拿二狗找乐儿。一次,二狗吃完饭正打饱嗝时,有个后生从手扶拖拉机上把摇柄取过来,伸进二狗的裤裆里说:“再往下摇摇吧,兴许你的肚子还能再装点!”见状,二狗的嘴并不饶人,说:“要是你媳妇让摇,我还求之不得呢。”
二狗能吃,能装,也不屈枉他。他要是到谁家随个份子,很少有空手回来的。不是装了一兜糖就是塞了几块点心。时间长了,村里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人们在备饭和烟酒糖茶时,总忘不了饶上一句:多备点,还有二狗的呢!最令人可笑的是,有一年村里的“老奔头”死了,二狗竟从供桌上端了两盘点心回家,说反正也没人要,不吃白不吃。结果气的他媳妇打了他两笤帚疙瘩,骂他没出息,跟死人争食。
农村讲究个三秋三夏,真格的是农忙。二狗这时候最积极干的活儿是“跟车”:村里规定,凡跟车人员可以和司机一起到村上的食堂吃饭。二狗干活儿稀松,哪个司机肯要?可是,架不住二狗会粘会跑会装可怜,你再讨厌也得让他跟车,哪怕算搭一个。二狗不管那些,一天四趟活儿,两个小时一泡尿就下来。只要一到桌子边,他就像抽了大烟一样,什么精神都有了。类似下午能扛二十个麻袋,明天早晨五点起来交公粮,后天再加班一趟活儿的话说起来连奔儿都不眨。可一吃完饭,你连他的影子都摸不到。这就难怪村里人对说话没谱儿的人总是嘲讽的说:“你说话连二狗都不如。”
能吃的人,一般吃相都不怎么好。二狗的胃口大,食火重,嘴角常年烂着。二狗的饭量究竟有多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别人怎么会说清楚。经常和二狗吃饭的人观察,二狗一顿饭能和八两二锅头,二斤猪头肉,而且还能吞下两碗米饭,这使人很容易想到武松鲁智深。
二狗吃饭是从不顾人的。他跟车吃饭因为是吃公家的,更加的胆大妄为,一盘盘的风卷残云,一碗碗的狼吞虎咽,气的车队长“狮子头”只好把一盘花生米都倒进二狗的碗里。本来车队长是气不过的举动,哪料却产生出奇的效果:只见二狗用筷子几个粒儿的拼命的往嘴里送,一边咽还一边嘟囔,我不爱吃花生米。几分钟过去,眼见猪头肉送进别人的嘴里,二狗急的眼泪都差点迸出来。从此以后,村里谁家有事,但凡有二狗在,人们就都自觉的准备一盼花生米或黄豆对付他。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长时间。某一天,二狗突然说,他最近犯胃病,医生说让多吃馒头,少吃米饭,这样,人们就不好再给他夹花生米了。可人们惊奇的发现,二狗吃猪头肉的动力一点未减。有人说,这都是二狗的媳妇教他说的话。如果是真的,二狗倒真的让人羡慕,娶了这么个会疼人的媳妇。
老神仙
老神仙住在村子西头。甭看她八十多岁的人,可歪嘴吹灯还真有股子邪劲儿。小孩子受了惊吓,大医院的大夫玩不转,可只要往老神仙的屋里一推,她三把两把一侍弄就能让孩子定住心神,然后欢蹦乱跳的跑回家去。
老神仙懂风水,会治邪病,远近闻名。不管你是男是女,是官是民,是横是熊,只要见到老神仙你就得毕恭毕敬的。即便是二狗那样的吃货,若是遇到老神仙,也是规矩的很。老神仙就曾经说过二狗,说他在阴间是个不守规矩的狐狸精。为这二狗吓得三天没敢出家门,他媳妇还以为晚上睡觉招了阴风呢。
村里有个外来户,在街门右侧盖了个茅房。就在茅房刚使用的第二天,那家老太太突然感觉腿腾,继而水肿,趴在炕上哼哼唧唧,多日下不了地。村里有个握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给老太太扎了三天针,服了秘方药,还是不见好。只好说,请老神仙吧。老神仙也不拒绝,进门一不喝茶,二不上炕,只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门外对老太太的儿子说,你们家人怎么这么不要脸?老太太的儿子被问怔了,怎么不要脸了?老神仙说,门楼是什么,是你们家的门脸儿,可你们在门楼右侧盖茅房,这不是给自己大嘴巴吗?没个不腿疼!听我的话,赶紧把茅房拆了,别干点什么一点儿眼睛都没有!
果然,茅房拆了第二天,老太太的腿就消了肿。她一个劲儿冲村西头作揖。
老神仙给人治病从来不要钱,也不吃人家的饭,更不要人家送东西。村里人看得见,她家每天都有小轿车来,那里面官大的不缺局长部长。当然,大多数来的还是十里八村的乡亲。到老神仙家里的人,进门要做的事一般是跪地下磕响头,嘴里念叨求老神仙帮忙一类的话。你要是提留东西来,她准会说,你这病我可看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懂点门道的人说,老神仙的本事是家传,其规矩是只传女人不传男人。听老神仙说,她是从她姥姥那里学会的,究竟怎么学的,学了什么,她至死都不说。她说如果说了,就泄露了天机,泄露了天机,就什么病也看不成了。
老神仙很神,也并非什么病都手到病除,妙手回春,起死回生。
老神仙就坐了一次蜡。某日,有个小伙子捂着肚子找到老神仙,说疼得厉害,让老神仙给收收。老神仙抬头丢了一眼,认为是小毛病,嘴里念叨几句,然后说:老实点,我给你侍弄侍弄。只见她把屋里人都支出去,然后从针盒里取出一根银针,在唾沫上蘸了一下,脱去小伙子的内裤,一把揪住不软不硬的生殖器,说了句“看你还闹不!”随即将银针扎了进去。约莫过了一刻钟,老神仙将银针取出,摇了摇红红的生殖器说:行了。
然而,当小伙子站起身来,仍感到肚子剧痛,可又不感说老神仙的道行不管事,只好跑回家让老子蹬上三轮车奔向医院。
五天后,小伙子爷俩儿从医院回来,路上正巧碰到老神仙。老神仙问:“大夫说什么病?”
“阑尾穿孔,再晚去一天孩子就完了。”父亲有些埋怨的答着。
“唉,我还以为是疝气呢。”老神仙脸一红,步履踉跄的向村外走去。
老神仙去世那年,九十九岁,前去送行的人很多,长龙一样。
(选自《滇池》2015年第7期,前三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