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

按：这篇文章写于几年前，原拟收录在《乡村记忆》一书中，但在审查书稿时，被有关部门删除。现把它贴于此，供参考。

忆苦思甜

——乡村记忆之七十四

如今的中年人，小时候大概都受过“忆苦思甜”的教育。忆苦思甜教育就是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做忆苦思甜的报告， 回忆在旧社会被压迫、被剥削的痛苦；想新社会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从而提高思想觉悟，坚定革命信念。

我在康楼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就请了一位旧社会过来的老大妈，做忆苦思甜的报告。这位老大妈没有文化，主持者也没有跟她说清楚，只是要她说过去的苦。会议的组织者和主持人是小学所在大队党支部的栗书记。他是一个四十多岁残疾军人，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最明显的特征，是头上的蓝色布帽不是戴在头上，而是胡乱地扣在脑门上方，像赵本山帽子的那种戴法。因当时的学校属所在村党支部管理，所以学校请他来进行这场忆苦思甜。会议开始之前，先唱《忆苦思甜歌》。这是当时人人耳熟能详的一首歌，曲调深沉凄婉，很好听，也好唱。唱过之后，栗书记极为庄重地做了一个开场白，大意是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毛主席，共产党给我们带来的。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出来的。我们一定要踏着先烈们的脚印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等，然后就是请老大妈为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

老大妈颤颤微微地挪到临时用几块砖搭成的讲台上，然后动作利落地把散在脸前的一缕花白头发抿到鬓角，说话了：

“同学们，今天咱们栗书记让俺讲讲，那俺就不客气地讲讲。你们哪，是赶上好生活了，啊？俺们那个时候啊，苦哇！”一个“苦”字拉了很长，像京剧的叫板，“俺远的不说，就说说那个六零年吧，一点粮食也没有，人都饿得变了形。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上，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去讨饭，公社派民兵堵着不教去，俺孩子他爹跟民兵讲理，给打了一枪，死了。唉，到死也没能混上一口饭吃——”

台下一片肃静，静得如进入了真空。栗书记的嘴角向下抽搐了两下，僵住了。师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他，面面相觑。栗书记终于反过神儿来，匆匆地跳上台去把老大妈拽了下来。

那时我们都还小，也没有听出这位老大妈话里的毛病。几位老师虽然听出了问题，但在这个庄严的场合，也无人发笑。我们只是纳闷，为什么一堂忆苦思甜会，怎么刚开始就结束了？

后来，老师就让我们回家采访自己的家长，要求写一篇自己的家史。我回到家，首先采访我的爷爷。我记得他早就跟我说过，他曾经给地主打过长工。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学过《半夜鸡叫》那篇文章，也听学校的老师讲过刘文采收租院的事，早就知道了地主是压迫和剥削穷人的坏人，就问爷爷，解放前到地主家干活时，地主经常打骂你吗？爷爷说，那有？东家对人可好了！咱干嘛活儿人家干嘛活儿，咱吃嘛人家吃嘛。我说不是听说他们经常打骂长工，还不给吃不给喝吗？爷爷噗嗤笑了，说打人骂人？哄还怕哄不及呢，还打人骂人！哪个东家不怕伙计们把庄稼给种坏了？听了爷爷的话，我认为他是觉悟不高，看不透地主阶级的反动本质，又去问父亲，父亲那时是公社里的干部，我想他的看法会与爷爷的看法截然不同的，我就开门见山地问父亲，地主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父亲对我的提问有点不解，反问我问这干啥？我说是老师布置的作业。父亲说，地主中有坏人，但很少，大多数是好人。那他们那么多的土地是怎么来的？父亲说他们的土地都是省吃俭用挣来的。说罢，父亲又交代我这些东西不要说出去，也不要写成文章。根据父亲的意见，我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写家史的作业，受到了老师的批评。

后来，我在王市上中学时，又亲历过一场忆苦思甜活动。这个活动是学校自己组织的，请的是学校附近大队的一个老贫农。这个老贫农，确实苦大仇深，经常被请去给当地的学校，机关作报告，轻车熟路了。每次作过报告后，他除了能吃喝一顿外，还能得到一份不菲的酬金，相当于他几个月的种地收入，他也乐意被人家请去作报告。尽管这样，报告之前，学校的领导还是专门找他谈了话，交待他那些可以讲，那些不能讲。由于事先进行了刻意的安排，那天的报告就很到位，有时说着说着，说到伤心事时，还能掉下几滴眼泪来。有些感情丰富的学生，也就跟着哭泣。每到这时，会场里就会喊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整个气氛热烈而庄重。

更令人难忘的是那顿忆苦饭。那时，我们每天中午的伙食是面条，为了让师生们知道旧社会的苦，中午改成了红薯面和干红薯叶做的菜汤。因红薯面不够，就用了豆饼糁子。按说，这顿饭要做得难吃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但因为用了干红薯叶和豆饼糁，人们反而感到比以往的面条更好吃。有的同学一连喝了几碗，仍感到意犹未尽，就向老师建议，最好以后每天都吃这样的饭才好。一顿忆苦思甜饭，就这样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结束。

后来我从资料中才知道，原来这忆苦思甜活动是共产党的一大发明。解放战争初期，共产党在新兵中普遍开展这一活动，并把这一活动称为“新式整军法”。通过这一活动提高新兵的阶级觉悟，凝结为阶级仇恨。解放以后，各级党组织仍然希望通过“忆苦思甜”活动的开展，来激起民众的阶级仇恨，以便打倒共产党的敌人，“拥护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明白“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台湾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以现在的目光看来，说到底它就是一种洗脑运动。它的最大危害就是激起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破坏了社会的和谐，以致由此而造成的影响至今尚未完全清除。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条深刻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