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地拾零(淮河)
亳州去合肥,从阜阳走亦可,从利辛转凤台亦可。我行之路,则是后者。从亳州南行几十公里后,转洛阳至南京的高速,至利辛与蒙城交界处,有条由北向南的高速公路,可达凤台。
凤台原是阜阳治下的一个县,后来划归淮南市所辖,凤台古称州来,又谓下蔡,北邻蒙城,又接利辛,西连颍上,隔淮河南望寿县,东为淮南。
我与凤台并非第一次会晤,从军戍边之前,我曾在茨淮新河工地工作过一段时间,给单位买煤去淮南,凤台是必经之地。那时淮河无桥,南来北往的车辆都靠轮船摆渡。在淮河北岸,码头的西侧,有一座高台立于淮河岸边,像是一座低山,被淮河的水浪不停地拍击着,高台上长满着一搂多粗的垂柳,其间有几株百年的老榆树。我不知道这座高台与凤台这座县城有无联系?但我感到,或许因为有了这座被古木环绕的高台,才有凤凰到此栖身,因此有了凤台之名。此后,我无论置身长城内外,或走马海角天涯,一提到凤台这个名字,脑子里出现的都是淮河北岸那个高台的影像,至于凤台县境的远村近树、乡镇河流统统退到了记忆背后很远的地方。
这次途径凤台南下,由于跨越淮河的大桥不是建在过去码头的那个位置,自然无法与那座河边的高台谋面,甚至不知道,那座颇像蓬莱仙阁的高台是否还在?但是,没有改变的是,在凤台的土地上,我又一次看见了淮河,走近并拥抱了淮河。
淮河,是一条古老而青春焕发的一条大河。
它发源于河南省桐柏山的主峰太白顶,蜿蜒于长江、黄河之间。在广阔的中原大地上,她先后将洪汝河、颍河、涡河、西淝河、中运河、沂河等诸多支流拥入自己的怀抱。一路缓缓东行,过洪泽湖,分别流入长江或黄海。
淮河干流全长1000公里,从源头到豫、皖两省交界的洪河口为上游,河长364公里,落差为178米,占淮河总落差的90%,流域面积3万平方公里。洪河口以下到洪泽湖为淮河中游,河长490公里,流域面积12.8万平方公里。洪泽湖以下至三江营为淮河下游,长146公里,流域面积黄河故道以南为3.2万平方公里,黄河故道以北为8万平方公里。
淮河流域,地跨河南、安徽和江苏北部、山东西南部以及湖北少部,拥有郑州、徐州、蚌埠、临沂、扬州、淮安等30多个地市,180多个县市。流域总面积为27万平方公里,人口2亿。流域内大部分属冲积平原,平原面积约占2/3,山区和丘陵区分布在流域的西部、南部和东北部,占1/3。此外,还有星罗棋布的湖泊洼地。
通过连缀支离破碎的历史,我们知道,在12世纪以前,有关淮河流域的水旱灾害的记载很少,相反却流传着“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和“江淮熟,天下足”的美誉。
那时的淮河笃定娴静得像一位千娇百媚的淑女,温情得像一位初为人母仪态端方的美妇,在中原大地上婉转着清纯香醇的河水的歌喉,拖带着纷繁离披如大树须根般的支流的裙裾,飘逸着如轻纱般宜人的日月星辰雨丝风片的烟罗,网织着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丰衣足食如清明上河图那般旖旎秀丽的风光,款款走来。
正因为此,我们人类的祖先也就诞生在这样一位贤淑温情的母亲的腹腔中。
正因为此,我们华夏的文明也就长大于这样一款舒缓阔达的河流的摇篮里。
你看,伏羲氏部落活动于这个流域的上游。
你再看,夏禹“导淮至桐柏”,不仅娶了淮河岸边的涂山氏为妻,而且为疏导河流湖泊,三过家门而不入,终使这一片土地变得风调雨顺,人丁兴旺。
于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王朝先后在颍河上游一带建都。
这一切,应归功于淮河。没有淮河流域的滋养,就不可能有人类的生存,就不可能有经济的发展,就不可能有文化的繁荣。
若是淮河与人类天荒地老地好下去该有多好!
日月何其倏忽,光阴何其窘迫,顾盼间,到了12世纪,黄河像一个庞大的侵略者,侵占到淮河的领地。
黄河夺淮后,把大量泥沙带到淮河领域,使鲁南的沂、沭、泗河不能入淮,苏北淮阴以下淮海入海河道鹊巢鸠占,迫使淮河从洪泽湖南决入江。无数支流和湖泊被淤浅或被荒废,整个淮河水系遭到严重破坏。
历史上的丰饶富足之地,成了遥远的童话。
据统计:从16世纪到新中国成立的450年中,百年平均水灾94次,旱灾59次。
据地方志记载:1921年、1931年大水使淮河沿岸几十个县论为泽国。1929年、1942年大旱,淮河大地又是一幅“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的惨景,淮河成为举世闻名的害河。
当五星红旗从天安门前冉冉升起之际,淮河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环境危殆,国难当头,淮河兴亡,匹夫有责。
中南海里的毛泽东发话了:要把淮河修好!他还说:“要把黄河治好!
不妨看看毛泽东老人家的意思,“修”好淮河,和“治”好黄河,两条不同的河流,老人家用了几乎相同的一句话,惟一不同的是其中的两个字,一个是“治”,一个是“修”,以老人家具有的文学修养,断非语辞的贫乏,似乎另有一番新意。
也许这便是老人家,对两条不同河流所持的两种不同的态度,对黄河用“治”,似乎狠巴巴的,而对淮河用“修”,则显得十分温情脉脉。
这两个字从古代是可以找到出处的,古人尊崇的四件该做的大事,之一便是“修”身,之二是齐家,其次是治国,然后才是平天下。
从这里似乎不难揣测,毛泽东用这样不同的两个字眼,讲中原大地最重要的两条河流,其原因是将人口最密集的淮河流域看成是一个病人,只有修身养病,它才能担承养育人类的使命,他对淮河施之仁政;而对黄河则施之法治,要好好整治它,让九派黄流注入东海,听任人民的调遣。
1950年,根据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政务院治淮会议,中央人民政府作出了关于修好淮河的决定,并提出了“蓄洪兼筹”的治淮方针。
于是,在那个年代,每逢秋收完毕,蒙城、濉溪、涡阳等地的百万治淮大军,推着独轮车,从几百里外浩浩荡荡奔赴各自的淮河工地。一天赶不到工地的,不得不晓行夜宿。一旦到哪个村庄和集镇之后,这些治淮大军立灶支锅,打火做饭,使原本荒凉冷落的村镇也就十分热闹起来。由于他们自带了圆木竹棍和草栅,到了哪里,也无需寻找房子,卸下圆木竹棍,支个架子,草栅一盖,便是一间简便暖和的草庵。每个草庵前悬挂着一盏马灯,一间一间连接起来,就像古代战争的军营。老人们回忆那一幕总说:毛主席的号召力真大,他老人家一句话,修淮河的大军几天几夜过不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我是在阜阳县一个叫小李集的集镇长大的。长辈们告诉我,那时,小李集的男人们修建淮河的那一段叫运河集,这个运河集究竟属于临泉县还是属于阜南县,我没有认真询问。总之,除小李集的人说到这个运河集外,其他外地人很少提及这个地方,也许它原本不叫运河集,因为那里有个集镇,挖河又是为了漕运,他们便把那个集镇称之为运河集了。
男人们上了河工之后,集上的女人们十天八天要到工地给男人送粮送柴,送油送面。有不少女人便把孩子生在了送粮的路上。好在那时共和国刚刚建立,国家很穷,人们的生活没那么讲究,女人身体结实,孩子生下来也皮实,没病没灾。小李集那些叫运粮、运柴的男孩,大都生在去河工的路上。还有一些女人,到了淮河工地,她们利用黑夜和柴垛的掩护,欢欢喜喜又偷偷摸摸,且合理合法合情地与一身汗臭味的男人来了一次几分钟的欢快,便把又一个新的生命播种下来。这个小镇,凡是叫淮安、淮福、淮岗或者叫淮狗、淮猫的孩子们,皆都是那个季节里,夫妻在淮河工地共同的收获。
在各级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淮河儿女团结协作,艰苦奋斗,治淮取得了巨大成就。淮委的朋友告诉我,在几十年的治淮岁月里,累计工程总投入约650亿元,其中国家投入160亿元,地方投入和群众集资投劳折款490亿元,投入产出的效益比为1:4。
主要成就是:在上游,修建各种类型的水库5300余座;
在中游,利用沿河洼地湖泊建成30多处大型蓄滞洪和行洪工程;
在下游,扩大和开辟了入江入海水道;
在主要干支流,培修堤防1.2万公里,使淮河干流的防洪标准达到50年一遇;
在平原地区,进行了大规模排水系统的建设,开挖和整治了20多条骨干排水河道,建成各类水闸4000余座,修建机电排灌站4.9万座,动力总装机1000多万千瓦,每年向城乡生活供水450亿~500亿立方米;初步形成了以京杭大运河、淮河为骨干的水运网络,通航里程达2万多公里。
人们还未来得及为焕发青春的淮河举杯庆幸的时候,悲剧来了,淮河已被严重污染。
污染,就是物质的错位,就是能量的失衡。
就是人类吞咽自己种下的苦果。
就是剥夺子孙后代生存的权利。
人类都在高喊不要污染我。但是,人们从来未想过,他们一方面是污染者,一方面又是被污染者;他们一边抱怨上游的污染了他们自己的下游的河流,一边又努力掩饰他们自己对更下游河流的严重污染。似乎别人污染他们所在河流是万万不对的,而他们的污染别人所在的河段却又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污染?人类似乎都能找到理由:为了发展,为了生存。因此诞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工厂,生产了无数数不清的农药……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种不科学的盲目发展,恰恰是一只黑色的潘多拉盒子,人类制造了这样一个可怕的盒子,是为了所谓生存的自私自利,而又巩固自身的自私自利,又必须自己去打开这个盒子。
这也许是人类最大的悲哀。翻开人类历史,我们发现,人类是在不断出错和不断改正自己的错误的过程中发展自己的。往往是头撞到南墙上不能再向南走的时候,才回头向北改正自己的错误。
但,到了这种时候,已经铸成了大错。
于是,人类就有了许多苦难,许多血腥,许多罪恶,许多悔恨,许多经验和教训。
可以这么说,从发展到污染,从污染到治理,其实就是一部浸泡着血水和泪水的人类忏悔录。
如果所有江河湖泊都被污染,那么人类也就走到了尽头。当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滴干净水可喝的时候,唯一能够解渴的大约只有我们最后的那一滴眼泪了。
为了眼前的致富,而埋头发展,最后所挣金钱除了为自己购买骨灰盒外,别无他用。
在淮河严重被污染的时候,人们大声发问:淮河变清还要等多久。
是的,淮河何时能够变清?
这一问题,需要淮河女儿自己去回答自己。淮河以占全国3.4%的水资源,养育着全国1∕6多的人口。如果不变清,河蚌死了,螺蛳死了,野鸭死了,鱼虾死了,河岸的野苇和树木死了,难道还要人一个一个死去吗?
淮河变清是人们的期待,生命的期待!
从那时开始,便又打响了一场淮河保卫战。这场战斗已打了近30年,要说治理成效,说数据不如看水变清。过去,淮河边上的“吃人沟”变成了“风景路”。河中鱼活了起来,鸭子游了起来,河边芦苇又绿了起来。
在淮河大桥上,我嘱咐朋友停车,我说,我要徒步走过大桥。
我一步一步从北岸向南岸走去,河中的小船上传来船女的一声声歌唱:
七十年代,农田灌溉。
八十年代,鱼虾绝代。
九十年代,害上加害。
淮河现在,淘米洗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