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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叶文福,他究竟是一个异端,还是忠良,换言之,他是疯子,还是赤子。
先来摘编有关他的“行”。
那天叶文福在北海,悲天怆地地哭过之后,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郁郁回家。车上人满为患,无法动弹。天气好像快到五一节了,有点热,叶文福被挤在车门口站着。车还没开,叶文福再一次望见中南海里高大忙碌的吊车和吊塔。叶文福说,那一刹那,我出怀了!几句诗犀利无比闯进脑海!而叶文福写诗,从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环境,兜里随时准备有纸笔,专等“灵感”一现,而“灵感”“刹那”间一旦来了,他就不会放过。于是那会儿,叶文福急忙抽出手来,伸进裤兜。由于人多,加之激动,动作大了些,弄得前后左右的人都不高兴。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高大小伙子对他大声嚷着,瞎动什么呀!叶文福就高举着手中的笔和小本子,也大声嚷着,写诗!奇迹发生了。小伙子开始挪动着,艰难地转过身去,说来,在我背上写!叶文福惊了一下,怕“灵感”跑了,甚至没对小伙子回应,就在他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句诗,叶文福说那几句诗正是后来《将军,不能这样做》的“最核心”的部分。叶文福写过之后,就不能自己了,几乎是“放肆地”哭着,哽咽着,开始大声朗诵。奇迹再次发生了。挤得密密匝匝的一车人,突然安静,接着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叫好,拼命地叫好,拼命地鼓掌,整个车厢里按现在的话说“秒杀”“爆了”。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到军博站,就把车停在路边,打开门,乘客纷纷跳下,涌向叶文福,抱着他,有的已泣不成声。他们把叶文福拖下车,抬起来,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欢呼着,把他一次一次抛向空中,连开车的司机也一面鼓掌,一面笑着大声地叫唤,上车哟!上车哟!误点啦!那个高大的小伙子更是兴奋异常,大叫,在我背上写的!是在我背上写的!
就在那天,叶文福回到工程兵住处,已经是吃晚饭时间,当时他还是单身,去了公共食堂,胡乱地吃了一点,就回家了。也许是兴奋过度,也许是精疲力竭,回家后倒头大睡。晚上8点多钟,仿佛上天的召唤,也许是公交车上那些可爱的人们的催促,叶文福突然醒来。精神饱满,热血燃烧,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天地渺小,他觉得“浑身都是诗”,他要把它写下来,就开始了《将军,不能这样做》一诗的创作。也不知是什么题目,也不知要写什么,反正要写,但刚一下笔,开头就把他难住了。愣在那老半天,焦灼难忍,他突然想到了1950年国庆节他刚刚6岁的时候,在汀泗桥庆祝解放一周年的演讲比赛大会上,当老师把他抱上土台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望着无数闪亮的人头,一下就把老师教他背熟了的讲稿忘了个精光,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家长、老师在一边看着着急,群众一个劲地在台下欢呼,小叶文福一急,叉开两腿,摆开架势,殊不知那时他还穿着开裆裤,把男孩的“小家伙”也亮出来了,下面的群众就起哄,欢呼雀跃,小叶文福猛然向天空挥了一下手,群众瞬间安静下来,叶文福就忘情地大叫一声:“乡亲们,我们——解——放——了!”接着就哗啦啦一通,不知都讲了些什么。结果,他夺得了演讲大赛第一名!
叶文福当年的那一声忘情地大叫,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的那个十分煽情的开头:“……也许正是你/用抱着机关枪/向旧世界猛烈扫射的手/把抽在我脊梁上的皮鞭/一把夺过/你把我搂在/满是血污和热汗的胸前/大滴的泪水/砰然而落/你抽泣着/抚摸我/浑身的伤疤/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你说/孩子/我们/解——放——了——/于是/我赤着脚/小小的脚丫/踩着你/又深又大的脚窝/走进了/新中国……”有了这个开头,奠定全诗的走向和基调,下面就好写了,于是又是哭着,哽咽着,撕心裂肺,乱石穿空,大河奔腾,一泻千里。终于写到最后一句,并笔力千钧,重重落下最后一个感叹号,叶文福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已是深夜11点多钟了。他静坐了一会儿,突然抓起稿子疯狂往外跑,一眼看见他宿舍隔壁还亮着灯,就一头冲了进去。屋子里有人,是舞台工作队的副教导员沈亚军在加夜班画布景。沈亚军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叶文福就把稿子一页一页地念给他听。沈亚军听完后,上前紧紧抱着叶文福,然后抓着他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叶文福,你听好了,这首诗你不能再念给第二个人听了。否则,你要坐牢的。你记住,你坐牢,我给你送饭!说完,他们俩抱头痛哭。
叶文福因诗获罪,被隔离审查。中央军委纪委派要员到工程兵机关调查叶文福的问题,叶文福被通知到大楼一个小会议室谈话。叶文福准时去了,向那人恭敬地递上工作证,军官证。要员看了,就开始审问,连篇累牍,讲了好半天,然后歪着头,示意要叶文福回答问题。叶文福一脸严肃,突然问道:“你是谁?!”晴天霹雳,要员怔住了,一时语塞,叶文福说,我尊重你代表的上级,一见面就给你看了我的所有证件,让你验明正身。你呢?你是谁?你说了吗?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找我谈话,我就不得不回答吗?你要是个骗子呢?我到哪儿哭天去?那家伙没有任何证件,他原本也没想到,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会有此种情况发生,恼羞成怒,又无地自容。这家伙,我们想,他不仅会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也必是会记住叶文福一辈子。
以上几则故事,为笔者改编自《叶文福访谈:活着的我不是我》。我还听到过他的另一则民间传言,说中宣部派员来找叶文福谈话,谈到最后,叶文福就拿出了准备好的一摞党报党刊,质问来人,你说这些报刊都是你们办的不?这是不是你们办的?来人说是,叶文福用手用力敲击着那些报刊,说这上面你们说我叶文福多么多么好,说我的诗多么多么好,你们还用这些党报党刊批判我不?——虽是传言,但它像叶文福。
“像”叶文福的还有一个。1981年《诗刊》社评奖,无论黑白对错,是非曲直,评过了也就评过了,文人遭受不公甚或遭受迫害、迫害致死,在中国,整风,反右,文革,惯常事。但叶文福不愿意了,他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他将为此拼死一搏,来捍卫诗人的尊严诗歌的崇高和人间正义!于是在颁奖大会的头几天,他就制定了一个惊天的行动计划。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还特意买了一双细纱白手套,叶文福说,“想以此显示诗人品德的高贵”。同时,他还专门去买了刘白羽的几个散文集子,装在军用挎包里,然后就到京西宾馆参加颁奖大会。
有几个朋友知道他的“行动计划”,出于爱心,也是为了保护他,就把消息私下里告知了中国作协。会议的头天晚上,作协的7位副主席集体找叶文福谈话,其中有张光年,还有艾青艾老,副主席们七嘴八舌,苦口婆心,奉劝了半天,最后叶文福竟是唐突地来了一句:“你们请示了巴老吗?”巴老,就是当时的作协主席巴金。叶文福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连你们的直接领导都不汇报,不请示,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要求我配合你们的无耻!然后说,老人家们,就别劝我了,我肯定不会妥协的,明天,我肯定要造反,我已经准备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事情复杂了。
后来我们知道了,他准备的“行动计划”很简单,就是上台领奖时,带着白手套,拿出刘白羽的那几本书,砸到他的脸上。
刘白羽那天没去。这让叶文福大惊失色,也十分恼火。但他计划中还准备了一份发言稿,说是即使抢,也要抢到话筒在大会上发言。可是台上那天没摆话筒。叶文福立即想着这也是为了防着他的,叶文福彻底绝望了。当主持人在台上宣布并喊他领奖时,叶文福腾的一下站起来,取下军帽,狠狠地摔在面前的桌子上,再坐下,闭上眼睛,像死了一样。人没死,心已死。那一刻,几千人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僵持着,对峙着,令人窒息。
说到这,我知道,你可能不理解,甚或对这个疯子一样的行为和狂人,讨厌,憎恶,反感,愤慨,不可理喻,但这就是叶文福,或者说,诗人叶文福,真实的,绝非如当下那些作秀的,表演的,世俗的,功利的,博人眼球的,一鸣惊人的。圆滑世故的人,包括作家、诗人,任何时代都不缺,而叶文福,只有一个。如果你都能理解了,那就不是叶文福了。在此,为舒缓叶文福彼一时带给我们的心脏压迫和精神紧张,我也不妨和老战友开个玩笑——先不讲信仰,也不谈风骨,还有啥子使命,责任,担当,开先河,领风尚,就你这样,画地为牢,自以为是,自我为王,顺我者昌,逆我则亡,生杀予夺,老子天下第一;以诗人一人之力与惶惶威权抗争,以一首诗歌,成人民公敌,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那天,最后打破僵局的是《人到中年》的作者谌容大姐,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了叶文福跟前,说了几句话,真是神奇,竟是劝动了他。叶文福说“仿佛感受到一股魔力”,他就把军帽重新戴上,上台领奖,会场的人们并不因此而长出一口气,更没有顿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似乎在静等着,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是叶文福站在台口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从写第一首诗起,就不是冲着这样的领奖台来的!全场的人都听到了。我猜想,那一会儿,所有人的心都碎了一地。
这个叶文福的故事,也是来自《叶文福访谈:活着的我不是我》。
现在来看朱海燕关于叶文福的那篇《1981年的那段往事》。他说他现在手头上保管了一份叶文福1982年4月22日写的一份检查,极有意思的是,叶文福没用一般常见的“检查”或“检讨”之类的字样,而是以《对自己严重政治错误的认识》为题,其中微妙,不言而喻。他说叶文福还不止一次跟他说过,那段时间逼他写检查,怎么写也不能过关,到底写了多少检查,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殊不知,一方面他不可能通过,这是“常识”,另一方面,就叶文福那种性格,他写的检查,要是通过了,那才叫一个奇葩呢。朱海燕还听过原总政治部主任的一位秘书说过,谁见写检讨的人用诗去检查错误的,叶文福就是。他的一份检讨开头是:祖国,我错了!我错了,我的祖国!
叶文福复出,源自时间的推移,激化进而淡化,固然官方不可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到了最后,对他也就“松懈”或者“默许”了。原《人民文学》主编、叶文福的战友韩作荣,在叶文福大灾大难的日子里,给予了莫大的精神安慰,一回回冒着风险不避嫌疑地去叶文福家,上门劝说,有一天还邀请了诗人李松涛、刘毅然去,大家一起喝酒,谈诗,说到叶文福的《山恋》,自然也说到《将军,不能这样做》,他们认为,这首诗必然在将来会写进中国新诗史。叶文福大受鼓舞,发誓要振作起来,续写新的诗篇。不久他就又写了一首歌颂工程兵的长诗《穿满弹洞的旗帜》,但投出去后,没有一家敢发表。叶文福曾自嘲地说,恐怕他们都以为我是反革命呢!到了后来,远在新疆的《绿风》诗歌杂志,小心翼翼地发表了叶文福的诗作,看着没事,接着,《人民文学》也发表了他的新作,这便成了叶文福诗歌开禁的信号,自此,各大报刊开始纷纷向叶文福约稿,叶文福光华四射,重新登上中国诗歌的舞台。
1986年,《星星》诗刊评出“中国十佳青年诗人”,叶文福高票当选。颁奖大会在成都举行。时任《星星》诗刊主编的叶延滨,还有韩作荣,都曾撰文描述当年大会的盛况。无数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为了一睹叶文福的风采,黑压压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有青年诗人,老师,学生,工人,普通民众,颁奖会结束后,还不让他离场,女大学生们抱着他,吻得他满脸都是唾沫和口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他架到车中,无数只手又从车窗外把小本子递进去,请他签名。人太多,叶文福没办法,龙飞凤舞在小本子上只写一个繁体的“叶”字,随后抛出车外。女孩子们不满意,大喊大叫,乱作一团,坐在一旁的叶延滨说写全名吧,一个“叶”字,人家还以为是叶延滨呢?
如此大受崇拜和追捧的叶文福,便受到了全国各地的邀请,让他去讲学,作报告,参加为他举办的各种诗歌朗诵会,一睹诗歌之王的风采。而他天生就是一位极富表演天赋的演讲者,激情澎湃的诗歌朗诵者。他经常朗诵的是他的诗歌《祖国啊,我要燃烧》,“抑扬顿挫,感情激越,时而慷慨吟哦,时而拍案站立,时而陶醉在美的意境中,时而表露出对假恶丑无情的唾弃,似电光闪过,似雷霆震怒,似林涛翻滚,似江河奔腾,诗人浑身陷入长时间的战栗,在浑然忘我之境中,久久不能回到现实中来……”(徐浚语)会场内外,也是山呼海啸,天翻地覆。
以上这几则关于叶文福的“行”,来自徐浚《叶文福起伏跌宕的传奇诗歌人生》的记述。
关于叶文福,有个叫陶发美的,在他(她)的《叶文福和他的一本书》一文中讲了这样几个故事。
叶文福受审期间,中国作协有一天竟是发给了他一张电影票,让他喜出望外。他终于可以从暗无天日中走出去,吐一口闷气,同时他内心也升腾起某种重归自由的希望。他早早地就到了全国政协礼堂大门口,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返回身来,面对门外,背着手,叉开双腿,斩钉截铁地站着,一副视死如归的傲岸。在心里,他反复要求自己:老子今天就这样站着,任何人不先喊我,我就决不跟人打招呼。结果很悲惨。一拨一拨的人都来了,都是文艺界的知名人士,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谈笑风生,纷纷从叶文福身边绕过去,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就像他是立在那里的一尊叶文福雕像。叶文福就是叶文福,他从不去想其中太多复杂的因素,他只看到了那些行尸走肉的渺小,更看到了自己傲视整个人类的高度。
那一天有一个人喊了他,是老诗人艾青的夫人高瑛。
2005年11月17日,由湖北省作家协会、诗刊社、人民文学社主办的诗人饶庆年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在赤壁会议中心举行。纪念会由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梁必文主持,全国各地诸多有名的诗人都来了,有的登台演讲,有的朗诵诗作。叶文福是赤壁人,饶庆年和他同乡,许多年来,与之说是师生,但亲如兄弟,好过朋友。因此这个会议他是一定要来,自然也一定是要演讲和朗诵。他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这个安排,按作者讲,不排除有两个因素,一是他是赤壁走出去的大诗人,饶庆年是他的学生,再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深知叶文福的“秉性”,而这毕竟是为逝者举办的纪念会,多少有一些肃穆和庄严,倘使让他提前出场,“搅得周天寒彻”,怕也不妥。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惊人”的举动。就这样,叶文福最后一个出场,像一头雄狮。一如预想的那样,果不其然,他上台后一句话没讲,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俯身以拜,整个脸就紧贴在台面上了……会场在这个当儿,仿佛戛然而止,一片静寂,死滞,所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跪就跪吧,逝者为大。问题是你跪一会儿就算了,谁知他趴在那里不动了。梁必文见此,赶紧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人们看到他时,已是泪流满面。接着他高昂着头颅,仰视一番会议室的穹顶,气势磅礴,声如洪钟,开始了他的演讲:
“我热爱我的祖国,我是以热爱我的家乡的名义热爱我的祖国!我热爱我的家乡,我是以热爱我的祖国的名义热爱我的家乡!”
还有一个叶文福演讲的故事,作者陶发美说,就是1986年《星星》诗刊举办的那次诗歌节,他看到北岛有个回忆,说到那次诗会叶文福如何大受欢迎,期间有个朗诵会,叶文福威武雄壮走上讲台,右手向上,猛然一挥,大喊一声:“我的人民呀——!”话音未落,他整个庞大的躯体訇然倒下,当即昏厥在台上……
这里还是要提到胡斌《大师叶文福先生》一文,里面记述了叶文福和他小妻子王粒儿颇为传奇的爱情。王粒儿18岁那年当兵,第一次列队上操时,首长就告诫说,后边有个诗人叫叶文福,他是中央领导点名批判受审的,你们千万别回头看他,更不能去接触他!谁知,这个王粒儿也是生性倔强,偏是不信邪,不听,专是回头去看,也许只是好奇。她看到了叶文福。也没见他如何面目狰狞,青面獠牙,不过一个普通军人,成熟,俊朗,浓眉大眼,昂着头,咄咄逼人。王粒儿也爱诗,于是悄悄随着另外几位同样爱诗的战友,就去了叶文福“叶老师”的宿舍拜访求教。叶老师就给他们讲课。谁知这位叶老师,志向宏远,气势超拔,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排山倒海一口气给他们讲了8个多小时!听完课,王粒儿就被惊住了,她觉得她、少女的心,及至未来的一生,就被眼前的这个人生擒活拿了。事实亦然。
再补充一些。
1964年叶文福在山西太行山深山里当兵,一次演习中差点丢命,心情十分沮丧。1965年5月的一天,叶文福寂寞无聊,去了山里,站在一潭深深的池水旁,这时,一条透明的小白蛇向他游来,冒着小气泡,十分可爱。心中一动,叶文福就问,你是来救我的神灵吗?次年他就开始了诗歌创作。王粒儿见他是1986年,正是他的人生低谷,他一看到美丽动人的小王粒儿,一下就想起了记忆中那条透明的小白蛇,断定她就是那条透明的小白蛇的化身,便问她,你是1965年出生?王粒儿一惊,点了点头。叶文福就激动了,又问,5月?王粒儿又点了点头。叶文福就不再说了,但这仿佛前世今生暗含玄机的一问,少女却是不安了。
他们恋爱了。
这立即惊动了部队首长,及至最后时刻,在选择爱情还是继续留在部队上,倔强的王粒儿,义薄云天,情无反顾,毅然脱下军装,退伍复员。
叶文福先前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王粒儿应该比他小了21岁。况且叶文福那时还是一个“反动”“异己”分子,这在那个时代,可是天理不容。不似现在,82岁的老朽,对28岁的美人,坦然笑纳。因此王粒儿除了遭到组织的威胁,也必是遭到了家庭、亲戚、族人,同学、战友、老乡的强烈反对。但爱情这个东西,既是强大生命的肉体的力量,不可战胜,也是人类精神的神奇与曼妙,不能自己;就像人,男人,女人,好人,坏人,你都猜不透,说不清,剪不断,理还乱;就像我们其实并未真正理解的,花为什么吐艳,猫为什么叫春,鸟为什么唱歌,人为什么写诗。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缘分到了,现在说“感觉”“来电”,就不要那三分打拼,就全是天定、命定、心定了。事后再回过头来看,叶文福一当兵,就在太行山,终做了太行山的女婿,老岳父也是军人出身,太行山抗日英雄;再就是在太行山,1965年5月,他神奇地遇见了那条“小白蛇”,当他离开太行山,到了北京之后,一条1965年5月出生的“小白蛇”就追随着他,向他游了来。这种种的巧合,机缘,不意,安排,除了天意,神授、命定,或者我们常说的姻缘,还能怎么解释呢。
1988年,写诗的叶文福和爱诗的王粒儿终成眷属。
1989年4月1日,王粒儿在她山西老家诞下他们的可爱女儿
王粒儿月子期间,对叶文福的批判在全军全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叶文福咋也坐不住了,4月13日,叶文福决定回京,走时,他轻轻抚摸着新生女儿稀疏的黄发说,等着我回来给女儿剪头发,你们别动。6月12日,由于我们共知的那一场政治风波,叶文福被逮捕,送进秦城监狱。后来有人和我说,“六·四”学潮最激烈的时候,叶文福当时好像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他自认为是上天派来担当了时代大任和历史使命的伟大诗人,加之他烈火一样的激情,疯子一样的性格,他哪里还能忍得住,坐得下,他是一定要去天安门广场朗诵和演讲的。同学们就纷纷劝阻,说你是有“前科”的,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正愁没有理由惩治你呢,你倒好,还送上门去,坚决阻止他不让他去。叶文福壮怀激烈,长歌当哭,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果然,去了,就被抓了起来。据说还有人秘密指使,给我打,使劲打,照死里打!
道听途说也好,确有其事也罢,但叶文福现在就被关在秦城监狱里,可是真的。从发表《将军,不能这样做》开始,叶文福和我们就知道,他必遭此一劫。
那一段时间,王粒儿天天给北京打电话,咋也打不通,由于“学潮”,鲁院放假了,一个人都没有。直到“事件”平息了好久,她才得知消息。那已经是那年的冬天了,天寒地冻,风雪弥漫,她抱着8个月大的女儿,带着棉衣和5袋奶粉,去看她受难的丈夫。送东西进去的时候,看守让家属只准签名,不准留下其它只言片语,于是她就签字,她握着笔,没有签,想了想,又想了想,泪水夺眶而出。我们看到最后,她没签“王粒儿”,而是签了“叶粒儿”。签过后,她才知道这有多么好。他觉得丈夫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一颗在苦难中爱他的心。“叶粒儿”,你也可以理解为两个人名字的生死合体,两个人的泣泪相拥;也可以更浪漫地理解为,她王粒儿,就是叶文福这片叶子上的果粒儿,并永世生在一棵树上。
回到山西老家,漫长的等待,不停地对女儿说,你爸爸会回来的,你爸爸就要回来了。她还记着丈夫临走时说过的话,他让女儿的头发不要动,要等他回来剪。王粒儿便一直不敢动女儿的头发,她甚至迷信地认为要是剪了女儿的头发,他的丈夫就回不来了。她和女儿这一等,就是562天!
叶文福似乎写过无数首《赠粒儿》的诗,其中一次就写了4首。我们来找最新的一首欣赏。这是写于2015年的春天的《赠粒儿》:
娉婷少女忽成婆,岁月无情厉鬼多。雨雪风霜严似剑,情操信仰亮如佛。
青山笑卷千重碧,沧海深藏万顷波。冰上老梅香愈远,昆仑戴雪更巍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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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叶文福,他究竟是一个异端,还是忠良,换言之,他是疯子,还是赤子。
再来摘录有关他的“言”。
《中国百科全书》:叶文福早期诗作,习惯以明快的笔调反映工程兵战士沸腾的生活和美好的灵魂,走的是五六十年代部队诗人的基本路子。叶文福的诗歌在70年代的最后一年,发生了风格的突变,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个性和风格特征。这时期他的诗是生命激情的直接流泻,是内心深处奔突的岩浆的喷发。这种激情往往表现为对丑恶的无情抨击和对光明的执著追求,这激情显示的是一种人格。从诗歌的审美风格看,它给诗坛带来的是一种阳刚之气,一种壮骨雄风。如《飞瀑》、《渴望》等。他不过分追求诗的含蓄,不愿意采取曲折隐晦的表达方式,而是袒露自己的情怀,一任感情流泻,汪洋恣肆。
徐敬亚:如一声断喝!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永远镌刻于中国70年代末的历史留声柱,成为当代“干预诗歌”的先声。尽管被他所制止的,昨天今天明天仍将不断发生,但被制止过的历史将成为另一种有意味的历史。被我称为中国“诗骨”的叶文福先生,其诗其人几十年的遭遇,不仅标明了中国现代诗的不屈硬度,也永远提示着这个国家现代诗生态背景的严峻。然而,诗一旦出发,无人可以阻挡。如果让时间回到英雄出发的时刻,一定会有更多的今天的人同时上路。这就是叶文福曾以身试国的才华之外的进化定律。
北岛:如果将来再有一个什么运动的话,中国的诗歌的希望也只有叶文福了。因为,只有叶文福一个人血性依然!
韩作荣:从本质上来说,一个诗人受到青睐,引起广泛的关注,是其作品和民众的心态以及审美需求契合有关。赤子之心、单纯、飞蛾扑火般的对真的追寻、煤一样“我要燃烧”的炽烈的情感,以及鲜明的爱憎、道德感,和那种极强的现实感与浪漫气息,适合于朗诵让人一听就懂的表达方式,独特的具有强刺激的语境,当时的社会背景等等,是叶文福的诗取得成功并产生巨大反响的因素。
叶文福:36年过去,这个民族至今没有消化这首诗,也就是说,没有读懂这首诗。包括许多朋友,包括许多正面的评论家和反面的小丑,包括许多赞扬者,至今还在说这首诗是所谓反腐第一枪云云。这个民族的浅薄使我心寒犹彻,这个民族的无耻更使我不寒而栗。我知道我已经成了暗箭之下的烈士,一生在文学道路上的孜孜追求成了一丘黄土,黯淡无光。但是我毫无怨言。诗是我的孩子,我有幸生下了这样的好孩子,死而无怨。上世纪80年代初,还在我挨批判期间,有一位画家画我的肖像,完成之后,问我起个什么名字,我不假思索,悲怆地说:《明天认识我》。
叶文福:我的诗《将军,不能这样做》是对这一场所谓革命的性质的拷问,对文学有一点常识的人都应该懂得,在这首诗中,所谓反腐,不过是进入主题的切口。回望中华民族的历史,封建专制有多长,腐败就有多长,腐败与专制是孪生子,所以我对所谓反腐根本没兴趣。这个时代的中国人,不去考求历史的得失,不去彻底铲除生长腐败的土壤,反腐根本没用,或者说只是制造一个口号,来迷惑这个极易满足的人人都自以为聪明的愚昧民族而已。
叶文福:是的,这个民族至今不认识我。这不是我的不幸,是我的民族的不幸。一位真正的诗人,总是用自己的作品表达自己的信仰、性格、情操和美学观点;一位真正的诗人,就是天生的热爱自由的人,热爱平等的人。这些美好的性格和追求,如果只是某一个人的素质,倒也罢了。诗人不是,诗人热爱并舍身忘命地追求自由、平等、知识、进步,是积攒了整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痛苦、奋争和希望和能量,他应该是民族的代表,是人类的代表。每个健康的民族之所以都热爱自己的诗人,我想就是这个内在原因。
叶文福:不管我怎么死,中华民族总有一天要隆重地纪念我。前进的后人和前进的法律一起,一定会隆重纪念我。我怎么理解呢?我能怎么理解呢?我是一个弱者,我是非洲草原上一头美丽的跳羚,我只会跳得美丽供自己欣赏。老虎要吃我,狮子要吃我,我有什么办法?跑不动了,蹲在那里给吃就是了——弱肉强食,这是自然法则,谁叫人家嘴里不但长了枪杆子,还长有原子弹呢?
叶文福:我十分景仰和热爱德意志民族……它在历史上也犯过许多无法原谅的错误和罪恶。20世纪,它悍然接连发动两次世界大战,并且两次都是以失败告终,终于把自己民族的前进步伐逼到了绝路上去了……终于震醒了善于思考的、有着深厚的哲学土壤的德意志民族,1970年12月7日,勃兰特总理在华沙犹太人纪念碑前为当年起义的牺牲者敬献了花圈。在拨正了花圈上的丝结之后,勃兰特后退几步,突然双膝下跪。这一举动事先没有计划。事后勃兰特说:“我这样做,是因为语言已失去了表现力。”……使我十分感动的是时间。从1945年第二帝国灭亡,到1970年勃兰特总理在犹太人殉难纪念碑前下跪谢罪,这之间只用了25年……远的不说,“文革”中冤死的,打死的,斗死的,自杀的,枪毙的,该有多少人?谁能统计得过来?今年过去49年了,“89”过去26年了,那么多人死于非命,别说下跪,谁表过态?谁道过歉?德意志这么伟大的民族,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惨败,才找到了自己民族的思维痛点。人类要前进一步,何其难也。
叶文福:也不知道《文艺报》从哪里找到我的地址,几年来总按期给我寄报纸。不知道犯什么毛病,我一看这报纸上的文字就头晕,晕得厉害。看一个字都不行,看一个字都头晕,晕的厉害。没办法,只得扔在门口,等收废品的农民来收走,或攒一堆,到院里焚烧。有诗为证:每期《文艺报》,不许进家门。卑亦弘穷志,贱须更自尊。权当生作鬼,祈拜死为神。他日文知耻,中华始有魂。
叶文福:当代中国没有文学评论家!我所看到的体制内的所谓评论家基本上(当然不是所有)都是宠物狗,叫咬谁咬谁,叫批谁批谁。你不要去相信什么知识分子,什么学者,活见鬼!他们无耻起来有一点极限没有?完全没有!有知的无耻比无知的无耻更无耻。信他们的胡说,一天也活不下去。
叶文福:诗是语言艺术,诗的歌咏和朗诵,甚至舞蹈,甚至绘画,都是对诗的再创作。诗又是自我艺术,一般情况下,只有诗人自己最能理解自己诗的痛觉的最深处。所以如果听诗人朗诵自己的诗,那绝对与听演员朗诵是两回事。我喜欢朗诵,尤其喜欢朗诵自己的诗。我觉得只有我自己能够朗诵出我的诗的意境。我曾多次朗诵过自己的诗,效果好到我自己无法想象和评价……朗诵过程之中的肢体语言也是诗的语言的一部分,是具有深厚功力的诗人在有形有声的语言进行之中的一种辅助语言,它与诗的情绪和旋律是连在一起和紧密结合的……是的,我的诗,只有经过我的朗诵,才可能达到它应有的巅峰状态。
喻晓:他手握诗剑,与权势决斗,与丑陋决斗,与自己的灵魂决斗,刀剑交加,平仄铿锵,光华灿烂。“一生勤奋为诗行,挣得当朝第一狂。”他是楚人,狂,但狂而不妄;锋芒毕露,但锋芒更显人之肝胆。“大江南北双诗圣,字狱古今两祸胎。一袖长风狂笑出,便教日月重安排。”这是他写给一位诗人的诗,惺惺相惜,把自己和对方都比作“诗圣”,狂得可以!不仅狂,还有点霸气。叶文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拘常理,不讲常情。激愤时,拍案而起,即席赋诗;动情处,涕泪交流,狂歌当哭。有人称他“叶疯子”。作为朋友,我以前对他的某些行为也难以接受,间或也有批评,甚至尖锐的批评。他改不了。
喻晓:狂,就是心高气盛,卓尔不群,一种胸襟,一种气度,一种内心坚强的生命状态。头衔自封他封都无用,决定头衔的是历史,是时间。我想,我既然喜欢他的诗,也就应该包容他这个人。“疯狂”,成了叶诗的一个标识,成了一个与他艺术成就同在的性格符号。没有这种“疯狂”,就没有叶文福,或者说,叶文福就没有价值。一个人,倘使没有这种疯劲儿,一味平和、中庸,谨小慎微,八面玲珑,就不会成为诗人,至多是一个平庸的诗人。没有了个性、棱角,哪还有思想和艺术的光芒?生活中,不缺圆滑“好人”,但缺奇伟诗人。天地如此之大,为什么容不下一个狂客呢?
黄翔:所传信息中读到一军中掌权者曾针对叶文福一事说过:“批判什么?枪毙算了!”我今生六次诗狱中两次进死刑号,见他曾有此经历,仍然深心触动!也感动于他入狱后其夫人王粒儿所表现的精神美女姿态和罕有的内在气质……诗友高伐林眼中叶文福为“中国狂人”,“婵娟”粒儿眼中的叶文福“狂”而不“妄”。我以为绝非近亲者的偏袒,却是阳衰阴盛的浊境中,女性中涌现于红尘中的心灵知音!往日大陆人文印象中,叶文福同一般“文化人”相映照,属人品、文品兼具者之一。相信新知与年青一代中头角峥嵘者不乏其人。文福在现场人生中难免敏感,诗歌周刋坦然触动敏感神经,坚守的是一份民间良知,不弃的是精神空间的拓展。不令人意外,却引人触目。
龙扬志:记得去年11月某日在北京老故事见识过叶老诗人的风趣,晚餐之前,他主动向主持人唐晓渡要求朗诵一首诗为大家助兴,他当时表演的是《祖国啊,我要为你燃烧》,想必叶诗人的那个保留节目在无数个场合获得过无数掌声,甚至还有倾盆热泪。那一次,他在众多老中青诗人面前的表演仍然很投入,与我同去的一位诗人朋友说,叶文福那个样子实在令人恶心,我当时是不太同意的。因为文人聚会却无酒,朗诵亦可资助兴,至少也算是道开胃菜吧,再说老人家愿意表演成哭爹喊娘的那副样子,也不容易。叶文福当年因《将军,不能这样做》红极一时……由此不难想象,在“祖国”之类宏大语词背后,同样也藏着很多道德掮客,他们通过炮制甜言蜜语的方式迅速捞到丰厚的话语资本,尽管嘴里时刻可以冒出豪言壮语,但是个人素养却严重缺失。幸好属于那些人的时代已经如流水匆匆闪过……
有关叶文福的言行现实录,我只摘编、摘录在这里,其实这数十年里,关于叶文福,各种论争和评说,从未停止过,有崇敬,有憎恶;有赞语,有恶言;有起哄,有围观,之于我,“我说什么,我怎么说”,异端,忠良;疯子,赤子,我不能给出任何结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标准,道德标杆,良心标底,做人标尺,普世价值,以及“三观”,还是读者诸君自己来作出判断。抑或一切交给时间,而现实,你或者就把他当做一个好看的“老故事”,一个过时的“老炮儿”。
7
现在,我们来欣赏叶文福的诗歌。
《祖国啊,我要燃烧》
当我还是一株青松的幼苗,
大地就赋予我高尚的情操!
我立志作栋梁,献身于人类,
一枝一叶,全不畏雪剑冰刀!
不幸,我是植根在深深的峡谷,
长呵,长呵,却怎么也高不过峰头的小草。
我拼命吸吮母亲干瘪的乳房,
一心要把理想举上万重碧霄!
我实在太不自量了:幼稚!可笑!
蒙昧使我看不见自己卑贱的细胞。
于是我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迎面扑来旷世的风暴!
呵,天翻地覆……
呵,山呼海啸……
伟大的造山运动,把我埋进深深的地层,
——我死了,那时我正青春年少。
我死了!年轻的躯干在地底痉挛,
我死了!不死的精灵却还在拼搏呼号: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呵——
我的理想不是蹲这黑暗的囚牢!”
漫长的岁月,我吞忍了多少难忍的煎熬,
但理想之光,依然在心中灼灼闪耀。
我变成了一块煤,还悲愤地捶打地狱的门环:
“祖国呵,祖国呵,我要燃烧!”
地壳是多么的厚呵,希望是何等的缥缈!
我渴望:渴望面前闪出一千条向阳坑道!
我要出去,投身于熔炉,化作熊熊烈火:
“祖国呵,祖国呵,我要燃烧——”
《火柴》
可怜一家子,百十口
挤一间没有门窗的斗室
个个都渺小,渺小的全家一个名字
但是,个个都正直
站着,是擎天柱的缩影
躺下,是一行待燃的诗
每个人都有一颗自己的头颅
每人,一生
只发言一次
光的发言
火的发言
燃烧的生命,高举鲜艳的旗帜
明知言罢即死,却前赴后继
深懂得,一次发言
是一生的宗旨,是神圣的天职
哦,火柴
伟大的家族,英雄的一家子
莫说渺小,个个都是战士
《向日之葵》
绝无旁枝伸手要地
绝无冗叶华盖九族
一竿正直挑天然风采
太阳之子 坚守天性的孤独
花是太阳的卫星
分分秒秒地调整角度
既围绕父亲旋转光芒
又苦恋脚下芬芳的慈母
万类草草木木 唯你拥有自己的头颅
头颅就是旗帜 思想就是财富
慷慨将阳光分赠天下
播撒阳光便是最大的幸福
松得馈赠而长青长寿 不妒
草领芳韵纤小娇羞 不辱
拥有头颅便拥有独特的痛苦
于是笑看万种风流 从也不吐不诉
扬头心事浩茫 不是高傲
风雨如磐 头如啸剑铮鸣而出
低头驻静沉思 不是屈服
伟大的思想者 卓立秋风 义无反顾
献身就是献身 不批不注
细品暗香 方领你一袖风骨
叹松叹柏叹花叹草 谁敢学你——
一切都不要 只要一颗属于自己的头颅
《我是飞蛾》
一
我知道我错了
就像那投火的飞蛾
被那一点亮光诱惑
我扑进去了
于是我惨烈地死亡和折磨
而对火
只是增添了一点欢快的闪烁
所以
我什么也不能再说
二
飞蛾投入烈火
怎能轻易地说是飞蛾的错
也不能说是火的诱惑
只怪老天
为什么让火那么妖艳
凛冽扑面的天风匕首也似的雪
阵阵的寒夜
我寻找光 我寻找火
我是飞蛾
吐尽了无尽的情思
又咬断了丝的没落
温暖赠于别人吧
血沁的种子留给后人收获
我寻找光 我寻找火
我是飞蛾
光啊 快射穿这囤积千年的无耻
火啊 快烧毁这登堂入室的罪恶
我要发动生命的机器
我要四面八方而求索
我寻找光 我寻找火
我是飞蛾
《看着我的眼睛·赠粒儿》
不要回避不要恻隐不要同情
请看着我 看着我的眼睛
互为法官 让我们严肃审讯
审讯那一泓潜流的神圣动因
我就是地狱就是魔鬼就是苦难就是抗争
就是经线纬线也难以织补的狼狈与清贫
爱我 就意味着爱这一切
这是一张牛虻的脸 哭也恐怖笑也狰狞
可恶在于决不想改变自己
——性格就是命运
把花前月下赠与天下情侣吧
嚼着铁的严峻一如果汁香槟
许要为一片菜叶打熬不住饥饿而焦虑
或者裙子也要费神剪只蝴蝶美化补钉
但我发誓 拥有我就拥有一切
我们的爱情是太阳 生一串月亮和星星
倘是流星 请你趁早逝于你永恒的黑夜
倘是红烛 我的目光就是点亮你的太阳石
——看着我 看着我的眼睛
《武侯竹林赋》
一缕汉家云 似有 若无
多情绕 雨后 斜晖 修竹
莫名情思牵我 肃然伫立
一粒自豪 又在心头复苏
荫深 静谧 这竹林 这小路
水濯热肠 土净荒心 叫人幽幽怀古
莫非 真的 这是民族精灵的圣地
凤尾竹一簇 一簇 仿佛一见如故
俊美 葱茏 英武 一竿翩翩风度
沉着 坚韧 和睦 一身嶙嶙傲骨
有节不计出土 风流一身朴素
莫说笑上碧霄 依旧虚怀若谷
义薄云天 又人情味儿十足
是烈性丈夫 又似哀哀慈母
泣谢先人 择得如此形象明心遗志
鲜明 生动 这才是我的民族
不幸艰难险阻 我来自风雨迷途
泪眼一似枯井 寸丹已经麻木
原只想浑噩而来 长歌而去
此刻 这里 掩面 禁不住失声恸哭
《七十抒怀》
一
命途凶险世难容,年到古稀万事空。报国轻生风唤雨,断头赴死血流红。
为民诗句名先败,夺命文章墨未浓。我哭豺狼倚梦笑,天公难造叶文公。
二
苦斗一生为自由,恶魔极欲弄权谋。青春奋勇充秦将,不惑拼争作楚囚。
忍看中华行老路,满腔热血付东流。英雄迟暮思廉颇,报国何须惜此头。
三
一生苦斗一生穷,箬笠蓑衣宿草篷。杜甫草堂秋夜雨,屈原垢面汨罗风。
青丝缠梦须伤白,热血吟诗句未工。当幸妻儿依恋我,襟衣露肘有人缝。
四
年到古稀气若虹,江山不与我心同。南辕北辙人难做,破釜沉舟楚更雄。
逐鹿中原非历史,自由民主是真容。中华但有民权日,祭我茅台酒一盅。
五
一夜青丝到古稀,恍如隔世却迷离。青春旷野劳工恨,不惑穷途狗眼低。
收拾成都严武草,挂帆三峡岳阳堤。洞庭野老烟波阔,抛骨湘江惟有诗。
就选这些吧,其中他的《将军,不能这样做》《将军,好好洗一洗》,由于篇幅,只能在此遗憾略过。搜一下,网上铺天盖地,就像历史和记忆,无论经历怎样的黑暗和劫难,覆盖和掩埋,颠覆和篡改,血洗和涂抹,都不能清除干净。
索尔尼仁琴说,苦难有多深,人类的荣耀就有多高远。
8
文学的肇启,主要有歌谣和神话,产生于文字之前。歌谣决定了叙事形式,神话发生了书写想象。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很早就澎湃着生命的原始力,劳动的原动力和精神的原创力,这便有了先秦“逐鹿中原”的铁血豪情,“百家争鸣”的巅峰人文时代,及其思想、艺术与文学婉丽缤纷的自由与生态,诞生了仿若天命、神授、创世的寓言、神话、诗经、楚辞、先秦诸子,使得中国文学一开始就恣肆高蹈,峻极于天,既让我们不可思议,也让我们不可企及。《诗经》《楚辞》是中国诗歌开山之作,并形成中国诗歌源头的两大派系,一派是以《诗经》为大宗,因其《国风》的艺术形式,称为“风体”;一派是以《楚辞》为代表,因其《离骚》的抒情形态,称为“骚体”,二者堪称“双壁”,并称“风骚”,并分别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两大传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至为崇高。
先秦之后,韵文文学的叙述形式延续下来,且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包括元杂剧、明清小说,甚至还包括用于日常生活的大量的楹联、贺词、题赠、印款、祭文、碑铭、序跋等,一脉相承,几乎都是韵文文学的本质和体系。不仅如此,我们书写用的汉语/词语/母语,及其汉字,读音和意蕴都附着了古典的节奏和音韵,可歌、可唱、可吟哦、可朗诵,乃至闻而起舞,歌之蹈之,乃至出口成章,不歌而诵。
一个问题凸显出来,且饶有兴味,那就是从中你发现,从先秦神话、歌谣、诗经、楚辞开始到《红楼梦》止,中国古典文学是一个完整完美的传统和系统,固然整体上延承的是相对“单一”的韵文文学的实质,但在形式上,每一个朝代或者时代,都开创性地有一个新的文体或者文本出现,并一次性奇迹般,达到那个时代的巅峰状态和高度。这同样让我们不可思议,也让我们不可企及。
“五四”新文化运动断然阻止了它。
因此私下里我就经常假设瞎想,如果没有“五四”,按其发展规律,《红楼梦》之后,一定还会有一个中国的新的文学体式出现,也会有这个新的文学体式的惊世之作;同时又幼稚地想,会是一个什么中国古典汉语文学的“品种”和“样式”呢?
当然,这已经是一个不能重新来过的猜想了,我们现在交际和写作所使用的语言已经是“成熟”的现代汉语,来自汉译、口语和白话文,虽经“五四”和“文革”两个今古巨大断代,但古典的传统并没有也不能完全与之割裂开来。它仍然时时地影响着我们的叙事,影响着我们的结构、言说、比喻和造句,并显示出汉语古典语境独有的隽永、蕴涵、承载和魅力。
那么叶文福的诗歌,其理念和表达,形态和样式,节奏和韵律,及至兴、观、群、怨,无疑,来自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然而我们和叶文福,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诗歌需要加上两个字:革命。即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一个革命时代革命语境下的激情产物,文化专制统治下的政治书写体系的产物。这包括宏大叙事、国家审美,阶级性,以及革命英雄主义、高大全、主旋律、官样化、概念化、主题先行等等,并形成大一统的内容和模式。“双百”不过是方针,“二为”才是方向。以阶级划线,或为东风,或为西风,或为朋友,或为敌人,或为鲜花,或为毒草,或为座上宾,或为阶下囚。这种令人恐惧的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艺”,从延安整风,经新中国成立,尤其是“反右”和“文革”,彻底把写作和写作者征服,都变成了为政治服务的“工具”“奴隶”“喉舌”“大我”“代言人”。就这样,所有人、所有艺术形式,甚至包括公文、祭文、广告、私人书信、口头叙述、检讨书、大字报,都不能幸免。就连文字、词语、语法、句式,都在改变着从属于“革命”“斗争”的色彩、词性、能指和语意。因此这已不仅仅是叶文福的不幸,抑或几代中国作家的不幸,而是有着浪漫而辉煌历史传统的中国文学、中国语言、中国汉字的不幸。承认并把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这样才有可能说得清叶文福,并能正视现实,审视自身,面向世界和未来。
我们从来不怀疑叶文福的才情、挚诚和天赋,而叶文福一方面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充满傲慢与豪情的疯狂世界,一方面深陷在国家宏大叙事的政治格式中,一种完全功利化、机械化、概念化了的非艺术的宏大叙事。诗歌里堆满了词语结石,以及那些吓人的豪言和壮语,宏伟的句式和大词,譬如祖国啊,我的祖国,太阳,大地,天空,人民,歌唱,呐喊,我要燃烧,旗帜,胸膛,雷霆,死亡……这些为我们几代人所熟悉的加诸了太多意识形态的大词,无处不在地出现在叶文福的军旅诗、政治抒情诗里,及至他的一些咏物诗、思乡诗、爱情诗、私人生活,也如此操着革命时代所形成的公共话语方式,似乎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公共的语言句式分行排列,或者给码成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状。到了后来甚至由于一首诗所引起的社会关注和轰动,而让他不知所措,目空一切。从不冷静下来,拨开那些“现象”的迷雾,认识形成这种“现象”的“本质”原因。
他是把一种特殊时期的苦难诉求误以为诗歌的力量,把借助新闻事件不乏“爆料”性质引发的民众狂潮当成了艺术的胜利。
上世纪80年代前后,“文革”结束,二次解放,华夏重生,百废待兴,国家从焚烧过的焦土上站立起来,清理废墟,正本清源,打开家门,迎接春天的阳光;所有的,冰河在开化,土地在复苏,种子在拱土,思想在萌动,到处都有生命的气息,欲望,荷尔蒙,激情和冲动,并急于变革和开放,表达和展现,释放和倾吐,进而迅速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真理大讨论。而悲绝的人们历经磨难,劫后余生,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战抖着揩干身上的血迹,涌向早春的窗口,充满不安、惶惑和渴望。他们渴望物质的温饱,渴望光明,渴望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渴望幸福,美满,长久,渴望日子的平安和精神的自由。
这种渴望无疑源于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愤懑,因此与渴望一起升腾而起的,是对专制权力不可遏制的憎恨和愤怒,是对旧时代充满复仇的诅咒和清算,并罪及现实。就像叶文福,看看他那一时期的诗歌就知道了,也是怒火中烧。因此,需要找到出口,吐纳长久以来堆满内心的积怨和块垒。他们找到了叶文福,叶文福也找了叶文福,找到了叶文福的诗歌。一场甚至有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诗人参与的全民狂欢开始盛大上演。当然,不单一是叶文福,或者叶文福的诗歌,还有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时代刘心武、卢新华为代表的伤痕文学、白桦为代表的反思文学,史铁生、梁晓声为代表是知青文学,蒋子龙为代表的改革文学,刘宾雁为代表的暴露文学,韩少功为代表的寻根文学,再就是叶文福、高行健、沙叶新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并囊括了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电影、戏剧、歌曲所有艺术形式。因此我们还记得那个时代恢弘的景象,任何一部作品出现,哪怕是一首短诗,一篇小说,一台话剧,都能震撼人心,影响浩大而深远。就像叶文福讲的那样,一个边远小县城的书店出售《诗刊》,并疯抢一空,被今天的人们视为神话和奇迹。
我要说的是,我们在无限憧憬和追怀80年代的文学景象时,一直以来,我们和叶文福都发生了错误判断。如上所述,即把一种非常时期的时代情绪误以为文学的力量,把长期精神贫困的普罗大众的狂欢当成了艺术的胜利。殊不知,正是由于精神贫困,才有民众的饥不择食,才有创作的粗制滥造;文化丰盛,才有食客的选择挑剔,才有大师精湛的美食艺术。排除这些因素,转换时空,今天再回过头来,从纵的方向和横的断面,认真审视解读叶文福和他的诗歌,无论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还是作为文本创造,及至一门文学端顶的语言艺术,叶文福除了某种社会学的意义之外,究竟具有多少美学的价值。至于民众的狂热,大跃进民歌、文革红歌、语录歌、样板戏、枪杆诗、快板书、三句半,也曾让我们有过欢腾和激荡。
就是这样,我们和叶文福这一代人,及至几代人,所能有的思想启蒙、文化教育、阅读视野和写作训练,在“思想专制”“文化革命”“阶级斗争”的红色恐怖下,无人能逃脱注定悲剧的命运,十万八千个筋斗云,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大闹天宫,原是小丑一样,终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就文学写作而言,既是激情的喷发,也是宁静的抚摸;既是骨头的坚硬,也是人心的柔软,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而我们的悲哀是,几乎没有可能真正理解人文精神范畴的诗歌、美和真理,也不可能从艺术的层面理解象征,隐喻,通感,暗示等诸多现代主义的基本修辞常识,我们只有对写作的热爱,而没有对写作的敬畏。我们甚至没有想过随着时代变革,破坏性地一如休克疗法,来改变言说方式,重建语言系统,清除我们身上红色的“蛊”。因此如叶文福者,自称一生崇拜屈原,追随屈原,背诵屈原,而他没有认真去想,我们整个人的一生的成长,在被“革命”的洗礼下,“斗争”的锻炼中,“红色”的熏陶下,已经“脱胎换骨”,包括肉体,大脑,精神,感官,包括接受、判断、认知和思辨,即使与屈原共有“政治理想”“忠贞报国”“忧国忧民”,及其同为“被诬陷者““受难者”“流放者”“诗人”,但屈原则是纯粹精神的苦难,贵族精神的苦难,并把这种苦难转化为诗歌的艺术审美,再通过艺术审美转化为人类共有的宗教情怀,悲悯情怀。叶文福未必没有认识,曾说:“诗的本质,就是痛。痛是可以转换的。转换成爱,转换成对美的赏析和追求,对爱的追求和歌吟;转换成恨,转换成对假、丑、恶的仇恨和鞭挞等等。”但我们看到的叶文福,最后只剩下仇恨和鞭挞,反抗和拼争了。诗歌成为他的借口、标榜,工具和武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他甚或把苦难和遭遇视为成为诗人、大诗人的不可或缺,而视世俗的幸福为其不幸,隔离审查他有了,遭受迫害他有了,流放回乡他有了,牢狱之灾他有了,他是否会想有一天也能像屈原,游於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对着浩浩大江水,美丽奋起,千古一跃。
对不起,我这样说,未免太过残酷和刻毒了。叶文福说,活着的我不是我;我也借此说,我说的叶文福不是叶文福。你懂的。那么就此打住,况且这也似乎超出了本文的话题,而一切尚需时间,“我的诗是写给未来的”(叶文福语)那就让未来再对他细细地梳理、读解,证明和辨认。叶文福,和他的诗歌,无论他坚持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写作方式,及至错过了对已经开放的现代主义的学习,反观,改造和借鉴;无论一首诗的轰动,及至给他带来了人生的无穷灾难;无论群体狂欢是因为他的诗歌自身艺术的魅力、感染力,还是由于诸多时代的复杂因素,只把他视为标枪、匕首、短剑、檄文,重磅炸弹,甚或新闻事件效应,我们必须承认、肯定并向他致敬的,他没有像他同时代无数丧失气节和良心的作家,用那些宏大叙事来唱赞和献媚,造假和说谎,而恰恰用作了批判,他所能有的批判,并在他受迫害的漫长日子里,面对威权,高昂着比高山巍峨的头颅,一腔热血,满怀忧愤,表现了对诗歌的挚爱和人性的不屈。
仅此一点,就能让当下的文学无地自容,让叶文福高山仰止,载于史册!
2016年1月16日 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