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么叶文福,他究竟是一个异端,还是忠良,换言之,他是疯子,还是赤子。
先来摘编有关他的“行”。
那天叶文福在北海,悲天怆地地哭过之后,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家。车上人多,他被挤在车门口站着,他再一次望见中南海里高大忙碌的吊车和吊塔。叶文福说,那一刹那,我出怀了!几句诗犀利无比闯进脑海!而叶文福写诗,从来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环境,兜里随时准备有纸笔,专等“灵感”一现,而“灵感”一现,他就不会放过。于是那会儿,叶文福急忙抽出手来,伸进裤兜。由于人多,加之激动,动作大了些,弄得前后左右的人都不高兴。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高大小伙子对他大声嚷着,瞎动什么呀!叶文福就高举着手中的笔和小本子,也大声嚷着,写诗!奇迹发生了。小伙子开始挪动着,转过身去,说来,在我背上写!叶文福惊了一下,没回应,就在小伙子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几句诗,叶文福说那几句诗正是后来《将军,不能这样做》的“最核心”的部分。叶文福写过之后,就不能自己了,开始流着泪大声朗诵。奇迹再次发生。一车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叫好,拼命地叫好,整个车厢里按现在的话说“秒杀”“爆了”。司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到军博站,就把车停在路边,打开门,乘客纷纷跳下,涌向叶文福,把他拖下车,抬起来,欢呼着,把他一次一次抛向空中。那个高大的小伙子更是兴奋异常,大叫,在我背上写的!是在我背上写的!
就在那天,叶文福回到工程兵住处,兴奋过度,精疲力竭,回家后倒头大睡。晚上8点多钟,仿佛上天的召唤,也许是公交车上那些可爱的人们的催促,叶文福突然醒来,他觉得“浑身都是诗”,他要把它写下来,就开始了《将军,不能这样做》一诗的创作。也不知是什么题目,也不知要写什么,反正要写,但刚一下笔,开头就把他难住了。愣在那老半天,焦灼难忍,他突然想到了1950年国庆节他刚刚6岁的时候,在汀泗桥庆祝解放一周年的演讲比赛大会上,当老师把他抱上土台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望着无数闪亮的人头,一下就把老师教他背熟了的讲稿忘了个精光。家长、老师在一边看着着急,群众一个劲地在台下起哄,小叶文福一急,叉开两腿,摆开架势,小手猛然向天空一挥,忘情地大叫一声:“乡亲们,我们——解——放——了!”
叶文福当年的那一声忘情地大叫,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将军,不能这样做》的那个十分煽情的开头:“……也许正是你/用抱着机关枪/向旧世界猛烈扫射的手/把抽在我脊梁上的皮鞭/一把夺过/你把我搂在/满是血污和热汗的胸前/大滴的泪水/砰然而落/你抽泣着/抚摸我/浑身的伤疤/厚厚的嘴唇/哆嗦着/你说/孩子/我们/解——放——了——/于是/我赤着脚/小小的脚丫/踩着你/又深又大的脚窝/走进了/新中国……”有了这个开头,奠定全诗的走向和基调,下面就好写了,于是又是哭着,哽咽着,撕心裂肺,终于写到最后一句,笔力千钧,重重落下最后一个感叹号。叶文福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已是深夜11点多钟了。他静坐了一会儿,突然抓起稿子疯狂往外跑,一眼看见他宿舍隔壁还亮着灯,就一头冲了进去。屋子里有人,是舞台工作队的副教导员沈亚军在加夜班画布景。沈亚军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叶文福就把稿子一页一页地念给他听。沈亚军听完后,俩人抱头痛哭。
叶文福因诗获罪,被隔离审查。中央军委纪委派要员到工程兵机关调查叶文福的问题,叶文福准时去了,向那人恭敬地递上工作证,军官证。要员看了,就开始审问,连篇累牍,讲了好半天,然后歪着头,示意要叶文福回答问题。叶文福一脸严肃,突然问道:“你是谁?!”把要员问住了。叶文福说,我尊重你代表的上级,一见面就给你看了我的所有证件,让你验明正身。你呢?你是谁?你说了吗?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找我谈话,我就不得不回答吗?你要是个骗子呢?我到哪儿哭天去?
我还听到过他的另一则传言,说中宣部派员来找叶文福谈话,谈到最后,叶文福就拿出了准备好的一摞党报党刊,质问来人,你说这些报刊都是你们办的不?来人说是,叶文福用手用力敲击着那些报刊,说这上面你们说我叶文福多么多么好,说我的诗多么多么好,你们还用这些党报党刊批判我不?
1981年《诗刊》社评奖,无论是非曲直,评过了也就评过了,文人遭受不公甚或遭受迫害、迫害致死,在中国,整风,反右,文革,惯常事。但叶文福不愿意了,他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他将为此拼死一搏,于是在颁奖大会的头几天,他就制定了一个惊天的行动计划。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还特意买了一双细纱白手套,叶文福说,“想以此显示诗人品德的高贵”。同时,他还专门去买了那个反对他评奖的“上级”的几本散文集子,装在军用挎包里,然后就到京西宾馆参加颁奖大会。
有几个朋友知道他的“行动计划”,出于爱心,也是为了保护他,就把消息私下里告知了中国作协。会议头天晚上,作协的7位副主席集体找叶文福谈话,讲到最后,叶文福竟是唐突地来了一句:“你们请示了巴老吗?”巴老,就是当时的作协主席巴金。叶文福说,老人家们,就别劝我了,我肯定不会妥协的,明天,我肯定要造反!说完,扬长而去。
后来我们知道,他的“行动计划”很简单,就是上台领奖时,带着白手套,拿出那位“上级”的那几本书,砸到他的脸上。那位“上级”那天没去,这让叶文福大为恼火。但他计划中还准备了一份发言稿,说是即使抢,也要抢到话筒在大会上发言。可是台上那天没摆话筒,原来他们早有防备,叶文福彻底绝望了。当主持人在台上宣布并喊他领奖时,叶文福腾的一下站起来,取下军帽,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再坐下,闭上了眼睛。几千人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令人窒息。最后来打破僵局的是《人到中年》的作者谌容大姐,众目睽睽之下,她走到了叶文福跟前,说了几句话,真是神奇,竟是劝动了他。叶文福说“仿佛感受到一股魔力”,他就重新戴上军帽,上台领奖,会场的人们并不因此而长出一口气,更没有顿时报以“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似乎在静等着,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惊天的事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是叶文福站在台口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从写第一首诗起,就不是冲着这样的领奖台来的!
朱海燕在《1981年的那段往事》中说,他现在手头上保管了一份叶文福1982年4月22日写的一份检查,极有意思的是,叶文福没用一般常见的“检查”或“检讨”之类的字样,而是以《对自己严重政治错误的认识》为题,其中微妙,不言而喻。朱海燕还听人说,谁见写检讨的人用诗去检查错误的,叶文福就是。他的一份检讨开头是:祖国,我错了!我错了,我的祖国!
叶文福受审期间,中国作协有一天竟是给他发了一张电影票,让他喜出望外,早早地就到了全国政协礼堂大门口,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返回身来,面对门外,背着手,叉开双腿,视死如归。在心里反复要求自己:老子今天就这样站着,任何人不先喊我,我就决不跟人打招呼。结果很悲惨。一拨一拨的人都来了,都是文艺界的知名人士,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纷纷从叶文福身边绕过去,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对此,叶文福从不去想其中太多复杂的因素,他只看到了那些人的渺小,更看到了自己的高度。
叶文福复出,源自时间的推移,固然官方不可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但到了最后,对他也就有所“松懈”或者“默许”了。叶文福的战友韩作荣,在叶文福受难的日子里,一回回冒着风险去叶文福家,有一天还邀请了诗人李松涛、刘毅然去,大家一起喝酒,谈诗,说到叶文福的《山恋》,自然也说到《将军,不能这样做》,他们认为,这首诗必然在将来会写进中国新诗史。叶文福大受鼓舞,发誓要振作起来,续写新的诗篇。不久他就又写了一首歌颂工程兵的长诗《穿满弹洞的旗帜》,但投出去后,没人敢发表。叶文福曾自嘲地说,恐怕他们都以为我是反革命呢!到了后来,远在新疆的《绿风》诗歌杂志,小心翼翼地发表了叶文福的诗作,看着没事,接着,《人民文学》也发表了他的新作,这便成了叶文福诗歌开禁的信号。自此,叶文福光华四射,重新登上中国诗歌的舞台。
1986年,《星星》诗刊评出“中国十佳青年诗人”,叶文福高票当选。颁奖大会在成都举行,无数狂热的文学爱好者,为了一睹叶文福的风采,黑压压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颁奖会结束后,还不让他离场,女大学生们抱着他,吻得他满脸都是唾沫和口红。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把他架到车中,无数只手又从车窗外把小本子递进去,请他签名。人太多,叶文福没办法,龙飞凤舞在小本子上只写一个繁体的“叶”字,随后抛出车外。女孩子们不满意,大喊大叫,乱作一团,坐在一旁的叶延滨说写全名吧,一个“叶”字,人家还以为是叶延滨呢?
2005年11月17日,诗人饶庆年逝世十周年纪念活动在赤壁举行。纪念会由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梁必文主持,全国各地诸多有名的诗人都来了,有的登台演讲,有的朗诵诗作。叶文福是赤壁人,与饶庆年同乡,说是师生,但亲如兄弟。因此这个会议他是一定要来,也一定是要演讲和朗诵。他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出场。这个安排,按作者讲,不排除有两个因素,一是他是赤壁走出去的大诗人,饶庆年是他的学生,再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毕竟是为逝者举办的纪念会,多少有一些肃穆和庄严,倘使让他提前出场,“搅得周天寒彻”,怕也不妥。就这样,叶文福最后一个出场,像一头雄狮。一如预想的那样,他上台后一句话没讲,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俯身以拜,整个脸就紧贴在台面上了。跪就跪吧,逝者为大。问题是你跪一会儿就算了,谁知他趴在那里不动了。梁必文见此,赶紧走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叶文福已是泪流满面。接着他高昂着头颅,气势磅礴,声如洪钟,开始了他的演讲:“我热爱我的祖国,我是以热爱我的家乡的名义热爱我的祖国!我热爱我的家乡,我是以热爱我的祖国的名义热爱我的家乡!”
还有一个叶文福演讲的故事,就是1986年《星星》诗刊举办的那次诗歌节,期间有个朗诵会,叶文福威武雄壮走上讲台,右手向上,猛然一挥,大喊一声:“我的人民呀——!”话音未落,他整个庞大的躯体訇然倒下,当即昏厥在台上……
六
那么叶文福,他究竟是一个异端,还是忠良,换言之,他是疯子,还是赤子。
再来摘录有关他的“言”。
《中国百科全书》:叶文福早期诗作,习惯以明快的笔调反映工程兵战士沸腾的生活和美好的灵魂,走的是五六十年代部队诗人的基本路子。70年代的最后一年,发生了风格的突变,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个性和特征。这时期他的诗是生命激情的直接流泻,是内心深处奔突的岩浆的喷发。这种激情往往表现为对丑恶的无情抨击和对光明的执著追求,这激情显示的是一种人格。从诗歌的审美风格看,它给诗坛带来的是一种阳刚之气,一种壮骨雄风。他不过分追求诗的含蓄,不愿意采取曲折隐晦的表达方式,而是袒露自己的情怀,一任感情流泻,汪洋恣肆。
徐敬亚:如一声断喝!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永远镌刻于中国70年代末的历史留声柱,成为当代“干预诗歌”的先声。尽管被他所制止的,昨天今天明天仍将不断发生,但被制止过的历史将成为另一种有意味的历史。被我称为中国“诗骨”的叶文福先生,其诗其人几十年的遭遇,不仅标明了中国现代诗的不屈硬度,也永远提示着这个国家现代诗生态背景的严峻。然而,诗一旦出发,无人可以阻挡。如果让时间回到英雄出发的时刻,一定会有更多的今天的人同时上路。这就是叶文福曾以身试国的才华之外的进化定律。
北岛:如果将来再有一个什么运动的话,中国的诗歌的希望也只有叶文福了。因为,只有叶文福一个人血性依然!
韩作荣:从本质上来说,一个诗人受到青睐,引起广泛的关注,是其作品和民众的心态以及审美需求契合有关。赤子之心、单纯、飞蛾扑火般的对真的追寻、煤一样“我要燃烧”的炽烈的情感,以及鲜明的爱憎、道德感,和那种极强的现实感与浪漫气息,适合于朗诵让人一听就懂的表达方式,独特的具有强刺激的语境,当时的社会背景等等,是叶文福的诗取得成功并产生巨大反响的因素。
叶文福:36年过去,这个民族至今没有消化这首诗,也就是说,没有读懂这首诗。包括许多朋友,包括许多正面的评论家和反面的小丑,包括许多赞扬者,至今还在说这首诗是所谓反腐第一枪云云。这个民族的浅薄使我心寒犹彻,这个民族的无耻更使我不寒而栗。《将军,不能这样做》是对这一场所谓革命的性质的拷问,对文学有一点常识的人都应该懂得,在这首诗中,所谓反腐,不过是进入主题的切口。回望中华民族的历史,封建专制有多长,腐败就有多长,腐败与专制是孪生子,所以我对所谓反腐根本没兴趣。这个时代的中国人,不去考求历史的得失,不去彻底铲除生长腐败的土壤,反腐根本没用,或者说只是制造一个口号,来迷惑这个极易满足的人人都自以为聪明的愚昧民族而已。
叶文福:不管我怎么死,中华民族总有一天要隆重地纪念我。前进的后人和前进的法律一起,一定会隆重纪念我。
喻晓:他手握诗剑,与权势决斗,与丑陋决斗,与自己的灵魂决斗,刀剑交加,平仄铿锵,光华灿烂……他是楚人,狂,但狂而不妄;锋芒毕露,但锋芒更显人之肝胆……不仅狂,还有点霸气。叶文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拘常理,不讲常情。激愤时,拍案而起,即席赋诗;动情处,涕泪交流,狂歌当哭。有人称他“叶疯子”。作为朋友,我以前对他的某些行为也难以接受,间或也有批评,甚至尖锐的批评。他改不了。
有关叶文福的言行现实录,我只摘编、摘录在这里,异端,忠良;疯子,赤子,其实这数十年里,关于叶文福,各种论争和评说,从未停止过,有崇敬,有憎恶;有赞语,有恶言;有起哄,有围观,一切都交给时间,而现实,你或者就把他当做一个好看的“老故事”,一个过时的“老炮儿”。
七
人类文学的肇启,主要有歌谣和神话,产生于文字之前。歌谣决定了叙事形式,神话发生了书写想象。中国作为文明古国,很早就澎湃着劳动的原始力、生命的原动力和精神的原创力,这便有了先秦“逐鹿中原”的铁血豪情,“百家争鸣”的巅峰人文时代,及其思想、艺术与文学婉丽缤纷的自由与生态,诞生了仿若天命、神授、创世的寓言、神话、诗经、楚辞、先秦诸子,使得中国文学一开始就恣肆高蹈,峻极于天。《诗经》《楚辞》是中国诗歌开山之作,并形成中国诗歌源头的两大派系,一派是以《诗经》为大宗,因其《国风》的艺术形式,称为“风体”;一派是以《楚辞》为代表,因其《离骚》的抒情形态,称为“骚体”,二者堪称“双壁”,并称“风骚”,并分别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两大传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至为崇高。
先秦之后,韵文文学的叙述形式延续下来,且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包括元杂剧、明清小说,甚至还包括用于日常生活的实用主义文体,几乎都是韵文文学的本质和特征。不仅如此,我们书写用的汉语词组,及其汉字,读音和意蕴都附着了古典的节奏和音韵,可歌、可唱、可吟哦、可朗诵,乃至闻而起舞,歌之蹈之,乃至出口成章,不歌而诵。
一个问题凸显出来,且饶有兴味,那就是从中你发现,从先秦神话、歌谣、诗经、楚辞开始到《红楼梦》止,中国古典文学是一个完整完美的传统和系统,固然整体上延承的是相对“单一”的韵文文学的实质,但在形式上,每一个朝代或者时代,都开创性地有一个新的文体或者文本出现,并一次性奇迹般,达到那个时代的巅峰状态和高度。
“五四”新文化运动断然阻止了它。然后经过革命性的白话文运动之后,我们现在交际和写作所使用的语言已经是“成熟”的现代汉语,来自汉译、口语和白话文,但古典的传统并没有也不能完全与之割裂开来。它仍然时时地影响着我们的叙事,影响着我们的结构、言说、比喻和造句,并显示出汉语古典语境独有的隽永、蕴涵、承载和魅力。
那么叶文福的诗歌,其理念和表达,形态和样式,节奏和韵律,及至兴、观、群、怨,同样来自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然而我们和叶文福,必须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诗歌需要加上两个字:革命。即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一个革命时代革命语境下的激情之物,文化专制统治下的政治书写体系的产物。这包括宏大叙事、国家审美,阶级性,以及革命英雄主义、高大全、主旋律、官样化、概念化、主题先行等等,并形成大一统的内容和模式。“双百”不过是方针,“二为”才是方向。以阶级划线,或为朋友,或为敌人,或为鲜花,或为毒草,或为座上宾,或为阶下囚。这种令人恐惧的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艺”,从延安整风,经新中国成立,尤其是“反右”和“文革”,彻底把写作和写作者征服,都变成了为政治服务的“工具”,所有人、所有艺术形式,甚至包括公文、祭文、广告、私人书信、口头叙述、检讨书、大字报,都不能幸免。就连文字、词语、语法、句式,都在改变着从属于“革命”“斗争”的色彩、词性、能指和语意。因此这已不仅仅是叶文福的不幸,抑或几代中国作家的不幸,而是有着浪漫而辉煌历史传统的中国文学、中国汉语的不幸。承认并把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这样才有可能说得清叶文福,并能正视现实,审视自身,面向世界和未来。
我们从来不怀疑叶文福的才情、挚诚和天赋,而叶文福一方面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充满傲慢与豪情的疯狂世界,一方面深陷在国家宏大叙事的政治格式中,一种完全功利化、概念化了的非艺术的宏大叙事。诗歌里堆满了词语结石,以及那些吓人的豪言和壮语,宏伟的句式和大词,譬如祖国啊,我的祖国,太阳,大地,天空,人民,歌唱,呐喊,我要燃烧,旗帜,胸膛,雷霆,死亡……这些为我们几代人所熟悉的加诸了太多意识形态的大词,无处不在地出现在叶文福的军旅诗、政治抒情诗里,及至他的一些咏物诗、思乡诗、爱情诗、私人生活,也如此操着革命时代所形成的公共话语方式,似乎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公共的语言句式分行排列,或者给码成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状。到了后来由于一首诗所引起的社会关注和轰动,让他不知所措,目空一切。他是把一种特殊时期的现实诉求误以为诗歌的力量,把借助新闻事件不乏“爆料”性质引发的民众狂潮当成了艺术的胜利。
上世纪80年代前后,“文革”结束,二次解放,华夏重生,国家从焚烧过的焦土上站立起来,清理废墟,正本清源,打开家门,迎接春天的阳光;所有的,冰河在开化,土地在复苏,种子在拱土,思想在萌动,到处都有生命的气息,欲望,荷尔蒙,激情和冲动,并急于变革和开放,表达和展现,释放和倾吐,进而迅速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真理大讨论。而悲绝的人们历经磨难,劫后余生,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们渴望物质的温饱,渴望光明,渴望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渴望幸福,美满,长久,渴望日子的平安和精神的自由。
这种渴望源于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愤懑,因此与渴望一起升腾而起的,还有对专制权力不可遏制的憎恨和愤怒,对旧时代充满复仇的诅咒和清算,并罪及现实。因此,需要找到出口。他们找到了叶文福,找到了叶文福的诗歌。一场甚至有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诗人参与的全民狂欢开始盛大上演。当然,不单一是叶文福,或者叶文福的诗歌,还有我们所知道的那个时代刘心武、卢新华为代表的伤痕文学、白桦为代表的反思文学,梁晓声为代表的知青文学,蒋子龙为代表的改革文学,刘宾雁为代表的暴露文学,韩少功为代表的寻根文学,再就是叶文福、高行健、沙叶新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并囊括了所有艺术形式。因此我们还记得那个时代恢弘景象,任何一部作品出现,哪怕是一首短诗,一首歌曲,一篇小说,一台话剧,都能震撼中国。就像叶文福讲的,一个边远小县城的书店出售《诗刊》,并疯抢一空,被今天的人们视为神话。
我要说的是,我们在无限憧憬和追怀80年代的文学景象时,一直以来,我们和叶文福都发生了错误判断。如上所述,即把一种非常时期的时代情绪误以为文学的力量,把长期精神贫困的普罗大众的狂欢当成了艺术的胜利。殊不知,正是由于精神贫困,才有民众的饥不择食,才有创作的粗制滥造;文化丰盛,才有食客的挑剔,才有大师精湛的美食艺术。排除这些因素,转换时空,今天再回过头来,从纵的方向和横的断面,认真审视解读叶文福和他的诗歌,无论作为人类的精神产品,还是作为文本创造,及至一门文学端顶的语言艺术,叶文福除了某种社会学及至史学的意义之外,究竟具有多少美学的价值。
我们和叶文福这一代人,及至几代人,所能有的思想启蒙、文化教育、阅读视野和写作训练,在“思想专制”“文化革命”“阶级斗争”的红色恐怖下,无人能逃脱注定悲剧的命运,十万八千个筋斗云,原是小丑一样,终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文学写作自身,既是激情的喷发,也是宁静的抚摸;既是骨头的坚硬,也是人心的柔软,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而我们和叶文福的悲哀是,几乎没有可能真正理解人文精神范畴的诗歌、美和真理,也不可能从艺术的层面理解象征,隐喻,通感,暗示等诸多现代主义的基本修辞常识,我们只有对写作的热爱,而没有对写作的敬畏。我们甚至没有想过随着时代变革,破坏性地一如死亡疗法,来改变言说方式,重建语言系统,清除我们身上红色的“蛊”。因此如叶文福者,自称一生崇拜屈原,追随屈原,背诵屈原,而他没有认真去想,我们整个人的一生的成长,都在“革命”的洗礼下,“斗争”的锻炼中,“红色”的熏陶下,已经“脱胎换骨”,包括肉体,大脑,精神,感官,包括接受、判断、认知和思辨,即使与屈原共有“政治理想”,及其同为“受难者”,但屈原则是纯粹精神的苦难,贵族精神的苦难,峨冠博带,身佩香草,并把这种苦难转化为诗歌的艺术审美,再通过艺术审美转化为人类共有的宗教情怀,悲悯情怀。叶文福未必没有认识,曾说:“诗的本质,就是痛。痛是可以转换的。转换成爱,转换成对美的赏析和追求,对爱的追求和歌吟;转换成恨,转换成对假、丑、恶的仇恨和鞭挞等等。”但我们看到的叶文福,最后只剩下仇恨和鞭挞,反抗和拼争了。诗歌成为他的借口、标榜,工具和武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他甚或把苦难和遭遇视为成为诗人、大诗人的不可或缺,而视世俗的幸福为其不幸,隔离审查他有了,遭受迫害他有了,流放回乡他有了,牢狱之灾他有了,他是否会想着有一天也能像屈原,游於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对着浩浩大江水,美丽奋起,千古一跃。
我这样说,未免太过残酷和刻毒了。叶文福说,活着的我不是我;我也借此说,我说的叶文福不是叶文福。因此就此打住,而一切尚需时间。叶文福,和他的诗歌,无论他坚持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写作方式,及至错过了对已经开放的现代主义的学习,反观,改造和借鉴;无论一首诗的轰动,如何给他带来了人生的无穷灾难;无论群体狂欢是因为他的诗歌自身的艺术,还是由于诸多时代的复杂因素,我们必须承认、肯定并向他致敬的,他没有像他同时代无数丧失良知和气节的作家,用那些宏大叙事来唱赞和献媚,造假和说谎,而恰恰用作了批判,他所能有的批判,并在他受迫害的漫长日子里,面对威权,高昂着比高山巍峨的头颅,一腔热血,满怀忧愤,表现了对诗歌的挚爱和人性的不屈。
仅此一点,就能让当下的文学无地自容,让叶文福高山仰止,载于史册!
2016年1月16日 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