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书记
随着搬家日期的临近,如何处理家中的藏书,成了我发愁的一件事。
我居住的房子是十多年前买下的。室内没有豪华的装饰,没有高档的家俱和家电,却到处摆满了各类书籍。专门的一间书房里,书橱和书桌被书籍占满,地上还堆放着几个装满书籍的大箱子。除此之外,两间卧室的床头上、床肚里,窗台上,客厅的沙发上,甚至阳台上躺椅上也堆满了书。总之,除了橱房以外,书蛮横地占据着我家的大部分空间,好像它才是屋子的主人似的。
其实,我不是藏书家,也算不上个知识分子,只是一个粗通笔墨的小职员而已。但我生性喜爱读书,自然也就特别喜欢买书。见书店心里就痒痒,不进去看看,就感觉像错过了好事似的不安。因为爱好写作,我还有订阅文学杂志的习惯。所以,无论是躬耕乡野当农民期间,还是当上国家公务员以后,但凡囊中有几个铜板,多半会被我用来买书淘书订阅杂志。日积月累,家里的书,就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些书籍除少量社科类书籍外,大部分都是文史类的,文学类图书最多。有我订阅的像《当代》、《收获》、《人民文学》等文学杂志,也有《红楼梦》、《静静的顿河》、《艳阳天》、《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等中外文学名著。另外,还有各地文友寄来的签有他们名字的集子。我多年从事笔墨生涯,虽无佳作酬盛世,也偶有文章见报章,因此,也有杂志社寄来的数百本刊发我文章的文学杂志。另外,还有我出版的几本散文集子的少量存书。林林总总,估计不会少于四五千册。
这些书是我的精神食粮和精神寄托。几十年来,它们除给我带来身心的愉悦外,还使我的认知和思想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层次。因此,我像珍爱自己的儿女一样珍爱着它们。
但是我居住的房子也有个缺点,一是它面临大街,无论是白天或黑夜,街上各种车辆的喇叭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过往行人的说话声不绝于耳,对我的休息和写作都是严重的影响;二是我居住在五楼,属于顶层,早些年年富力强,步履娇健,上下楼还如履平地,健步如飞,但近年来随着年岁的增高渐觉力不从心。女儿们心疼父母,为让我有一个安静的写作环境,为让我和妻子免除上下楼之苦,安度晚年,共同出资在新的小区为我们购置了一套新居。新的小区位于晴岗溪畔,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新居座北朝南,不仅采光通风效果好,且设计科学,布局合理,美中不足的是新居室的面积只有92平米,名义虽是三室两厅,但比原来的住房少了将近20平米。按说,三个女儿都已单独成家,这个面积的居室,住我们夫妻两个还是宽敞的,但新居的书房仅有13平米,已盛不下我那么多的书。这就意味着,要想搬进新居,就得舍弃一部分书。旧房子已经有了买主,我不能把它们留在原地,想想,只能选择卖掉。
可一想到卖书,我就感觉如割肉一样的痛。因为,她们早不只是我的良师益友,而是我的“亲生骨肉”了。我怎么能舍得卖掉她们呢?
但不卖掉她们,又怎么能搬进新居?不搬进新居,怎会有一个安静的写作和生活环境?不搬进新居,怎能过上舒适幸福的晚年?不搬进新居,岂不辜负了女儿们的一片孝心?思前想后,权衡利弊,我和妻子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把该留的留下,把大部分已完成历史使命的书统统卖掉,留够新居书橱能盛下的书就行。
于是,我开始了认真挑拣,把该卖的放在一堆,不该卖的放在另一堆。然而,在我看来每一本书都有保存的价值。于是,挑拣了半天,该卖的那堆还廖廖无几,不该卖的这堆却越来越大。妻子见状,干脆横跨到两堆书之间,一边从不该卖的那堆书上,“啪啪啪”往该卖的那堆上猛扔,一边责备我说:“像你这样拣,啥时候才能拣好”?
我一看,她扔过去的书中有几本刊载有我文章的杂志,连忙又拣了回来,说“这些不能卖,上面都有我的文章”。她说:“你的文章几本书里不是都收录了,还要这破杂志有啥用?”这些杂志还是被她扔进了那堆该卖的书中。
随着她一阵猛扔,该卖的和不该卖的两堆书立即发生的相反的变化。
在妻子挑拣的同时,我两眼紧张地盯着那堆该买的书,发现不该卖而被她扔过去的书还是毫不犹豫地拿了回来。就这样,我和她展开无数次你扔我夺的拉锯战,但到最后还是我妥协了下来。我不愿因此事影响家庭的和睦。
一屋子书籍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才挑拣完毕。
接下来我又用了一天时间把那些“该卖”的书进行了捆扎,又从街上买来蛇皮袋,把她们装在蛇皮袋中,整整装了18个蛇皮袋。我没有能力挽留和保护她们,但即使打发她们走,也应该让她们体体面面地,有尊严地离开。毕竟我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书籍挑拣并整理好的第二天上午,妻子从外面领进一个拎着秤拿着蛇皮袋的年轻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个收废品的,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舍和恐慌,就用敌视的态度明知故问道:“干啥的?”年轻人立即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大婶说要卖书,我上来看看。”
年轻人看到满满一客厅装成袋的书,顿露惊喜之色,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啊,多么多!”我没有同他讨价还价,既然妻子让他上来,显然已经谈好了价格。
开始称重量了。他用秤钩挂住一个蛇皮袋,右手用力提秤系,竟然没有拎起来。妻子只好找来一根铁棍,两人抬起来称。“112斤。”他指着高高的秤杆,对我说。
“我不看,你说多少就多少,剩下的别秤了,都按100斤算吧?”我明知道这样自己吃亏,只是不愿再听见秤钩子刺进书袋子上的“啪啪”声,我觉得秤钩子钩进书里就像钩在了我的身上、心上一样难受,我听见书们在喊疼,在挣扎,在躲闪,我觉得我的身体到处在流血,我只想尽快结束卖书籍的过程,结束对我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
年轻人听到这话,看看其他装得满满的书袋,自信自己不会吃亏,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也好也好,这样省事。大叔一看就是个爽快人。”年轻人停止了称书,数了数袋子,“18袋?”见我点点了头,他从衣兜里掏出计算器开始计算钱数,鼓捣了半天,说了句:“543块,对吧?”见我没有吭声,他掏出一个叠成四方块的手帕,打开手帕,露出一迭钱币来,问道:“钱给谁?”我冲妻子点点头,“给她。”年轻人先给妻子五张百元纸币,又给了四张十元纸币,还要付给三块硬币时,被我制止了,“好了,那几块钱不要了。”看我神色严肃,妻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你真是个好人,好人!”年轻人头点得如鸡叨米一样。
我和妻子帮助他把装满书的蛇皮袋搬到门口的过道上。书刚搬完,就听得“扑嗵”一声,年轻人把一袋书从楼梯上用脚粗暴地踹了下去。这简直是当着我的面暴打我的亲生骨肉,我怒不可遏地上前训斥他:“这是书啊!怎么能用脚踹呢?”妻子连忙把我拉进屋里,关上门,嗔怪道:“卖给人家了就是人家的,你还管恁啥?”我气得干跺脚却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那“扑嗵”之声在门外响起,但我的心也像被那人用脚很很地踹着一样。
二十分钟后,“扑通”声消失了,我跑到窗边,想最后看一眼被我狠心“抛弃”的宝贝。此时,收破烂的年轻人,正用力地把蛇皮袋往三轮车上搬。然后,发动车子,“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走。
我伫立窗前,失魂落魄,心如刀绞。强烈的不舍和负罪感,使我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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